帐房又打了个恭道:“启禀老太爷,那丫鬟委实没有甚么手杖送来。”寿翁笑道:“那支杖,藏在丫鬟袋里,这是无价之宝,她未便轻易交给你,你教她到上房,见两位老太太,交给老太太便是。”帐房只得走出,照东家的话吩咐那丫鬟,又喊自己家里的老妈子,护送到上房去见老太太。丫鬟一笑,跟着进去。帐房先生写好谢柬,又不知那支活手杖的价值多少,要封若干使力,只得重去问寿翁。寿翁伸一只指头,帐房先生不知是十元呢百元,又问一声,可是一百元?寿翁道:“一千元。”帐房伸着舌子走出来,心想这支活杖,大概老寿星的法宝,无价之珍。当下封着一包钞票装在拜盒内,等了好久好久,不见那丫鬟走出,不免去找老妈子问话,老妈子又去问太太,太太吩咐托自己相帮,专送到郑公馆便是。帐房依言送去,只是一日到晚,未见那丫鬟回去,心中好生诧异。过了两天,忽见那个丫鬟,打扮得清清洁洁,一点事情也不做,坐在花园里假山石边,雪斋在亭子里一声咳嗽,那丫鬟便趋上前去。雪斋弯着身子,一手搭在丫鬟肩上,慢慢踱了几个圈子,又踱到门房里,知照汽车夫根全备车。根全备好车,那丫鬟扶着雪斋一同登车,风驰电掣而去。帐房先生才始恍然,那支姑苏活手杖,原来如此,只怪自己肉眼凡胎,当时仙家法宝在前,一时辨认不出,多费一番疑猜。从此雪斋朋侪宴会,不论花丛酒馆,多此一杖,席间要平添不少谈资。
有一天,雪斋去拜谢玉龙赐杖之惠,适见玉龙也扶杖出迎。两杖相较,面容长短,绝无轩轾,玉龙道:“雪兄精神矍铄,比较我筋骨老炼得多。我六十岁已非活手杖不行。你古稀之年,还想不到用活手杖,每天撑一支硬撬撬的鸠头竹根,我老大替你担心。我可不大外出,每见你来,阶沿上东醉西斜,你自己不觉得吃力,傍人替你挥一把汗。你现在像吕纯阳一般,有了那个柳树精,何等自在啊。”雪斋感激不尽,谢着玉龙道:“这是叨你老哥的光,有了这支活手杖,当真要省我不少挣扎的力气,又好多活十年年纪,都是你老哥所赐咧。”
玉龙谦逊了一会,两人闲谈一阵,雪斋也便扶杖而回。且说雪斋的儿子宾才,却是一位维新的学子,觉悟的青年。自从二十岁大学毕业之后,家居一年,一年中差不多三百六十天吵着要出洋游学。他对人说自己实在对于家庭生活过不来,我是讲劳工解放的人,眼睛里那里见得惯这种活手杖惨状,简直是摧残青年,绝灭自由,把人类当一件器具。倘人人这样效法起来,人类中那些奴性的东西一定不够,除非要生理大革命,男女性交那时,射出两种原子的精虫,等到结下胎胞,一双双的生下,其中制就一奴一主,才好免得活手杖缺乏之虞。倘生理不能改革,活活的把同胞来养成奴性,那么我们中国黄族,不仅要亡国,一定要灭种。将来结果,弄得像安南印度,举国中不论那人,统统要做战胜国国民手里的一支活手杖。你不信,只要瞧马路里的印捕越捕,不是已做了敌国人手里一支活棍棒吗?可怜我们中国人,一半生就的奴性,你瞧吃洋行饭做甚么西崽小写的,他们不是情情愿愿做外国人的活痰盂活尿壶吗!同胞给外人作践,我们不惜大声疾呼,要唤醒同胞,难道好同胞自残同胞么!那还了得。一番话,说得那人无话解围,只好笑笑道:“你尊大人古稀之年,也叫没法,照你们新学说讲,也叫合作互助,人类应具的真精神。你拿大人风烛残年中,不可无此扶助的人,将来千古之后,你立时好把那枝活手杖,解放原状,现在你发表了这层意见,尊大人心中要不快活的。”宾才没法,只好听那友朋的忠告,蕴而不宣。
又过半年,再摈不住,趁法国邮船放洋去了。隔下三年,得了个博士学位,回到海上。宾才这时候的新,才是真新。从脚跟上新起,新到发尖上。他七十三岁的老父,预知自己住下的那座旧花园,容不下新人的脚趾,特地造就一所洋房给儿子住。宾才住在洋房里,从前不赞成活手杖的,现在也用了几个丫头、娘姨。从前要替同胞呼援的,现在也雇了几个西崽、厨司。从前不论路远路近,总是苦双脚不着,奔走呼号,不愿坐一坐黄包车,怕的给人说作践同胞的两腿。现在出洋了三年,思想更讲了一层,非汽车不能出门,有时候路赶得多,还要加添一个车夫。他从前那位朋友,见了他,对他笑笑道:“老兄,今而后,你也觉得伺奉的人越多,精神上越快活么?这个玩意儿,非身历其境不知。你再待几十年,怕也要用起活手杖来了。”说得宾才羞红着脸道:“社会交际,实觉如此排场,省无可省,也是没有法想,并非有意去劳动他人。”
那朋友又劝宾才娶妻。宾才从前抱着独身主义的,现在每见交际场中,一对一对花朵儿般扶着,谈笑的谈笑,跳舞的跳舞,自己光着个身子,总觉得日间手臂弯里,少一个玉体。夜里枕头傍边,少一阵笑语。他把从前觉悟过的,今儿重行觉悟过来,独身主义换上个恋爱问题研究研究。那朋友最擅长察言观色,提起一件事,只要你眼睛一闭,他就一点性灵,钻入你眼皮里,一直钻到心坎里,兜了个圈子,等你张开眼皮,他就跳了出来,不容你开言得,他便把你所顾虑的一层层,一件件,批驳你,安慰你,说出话来,丝毫没差池的。所以宾才当时虽没回答那朋友,那朋友却笑了笑自去。
过下几天,便把一叠照片给宾才瞧,他已在实行那个月下老人的职司。谁知宾才见得广,识得多,新近走了一趟法国,那法国地方的女子,更好算得世界着名。宾才瞧在眼里不少世界美色,那里还瞧得起几个黄毛姑娘。只是宾才心里,还有一种娶妻的特别意见,不消那人庞儿生得天仙模样,第一要身段苗条,脚劲稳健,合于跳舞姿态。第二要品性柔和,能耐劳苦,在跳舞场中交际场中婉转随人,不叫吃力,不发标劲,那就合意。当下把那朋友的照片,约略瞧了一瞧,只管摇头,不是说这女子太胖,怕是里面都是油腻,便是说这女子太瘦,怕肋骨触痛胸脯。十多张一个也不当选。那朋友问题:“不知怎样才当足下的意?”宾才不慌不忙,说出上项意见来。那朋友凝了一回神道:“要这样选择,除非到跳舞场中,或运动会内,否则粗看总也看不出的。”宾才道:“你慢慢替我留意,我说给个模范人儿你听,那人总要像我家父那支活手杖一般,才当我意。”朋友听得一怔道:“那个丫鬟有甚么妙处?你倒立下这样一个模范来。”宾才道:“她便和我说的意见相符。”朋友道:“那么你只要和令尊商量,令尊爱子情深,一杖之微,未始不肯相让。”宾才道:“他老人家心爱的东西,我不便夺他。况且那支杖,他老人家携下三年多,用也用得熟了,我何忍取。”那朋友点头而去。宾才心想,我虽定下这个横型,海上地大人众,一时不难物色,只是我必须试验我一桩癖性,物色到的人,未始个个肯给我试验,这倒是个难题。
看官你道邓宾才有个甚么癖性?他专喜吸取女人皮肤里的滋味,他并不是法国化的甚么顽意儿,也是从小异禀,爷娘生就他两块嘴唇,一个舌尖,能够辨别出女子皮肤里一种甜酸苦辣的滋味来。他再能够从种种滋味里,分别出女子的品性,幽娴贞静,风骚淫荡,上口便知,据他自称,在法国地方很容易试验,试验结果,百发百中,有验肤博士的头衔。只是女子给他试验之后,或在臂上,或在颈上,难免有一丝一缕猩红的痕迹,非经旬不退,仿佛乡女颈中提的红痧一般,苦中求俏,情人赞她鲜艳生姿,父母怜她痛苦备尝,究竟好恶,也难确定。闲言休表,宾才想到这一试验,中国女子往往怕羞不开通,未必肯受我的检定,这倒为难,也只好见事行事罢。过下一个多月,宾才自己在交际场中,物色到一位女子,好处不必去说他,只和他自己定下的模范人物,丝毫没有差池。受过试验检定之后,宾才惊为奇货,十分满意,择定八月念三晚上,借一苹香结婚。结婚的那一天,完全采西洋文明制度,不结彩,不张灯,并且不发柬帖请客。
第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