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听你一席话,吃你吓住了,我再也不敢有出家之想。”说得和尚有些羞惭起来。空冀会过钞,和璧如等作揖而去。衣云道:“这个和尚叫甚么'太荒和尚',法名好似报上常常瞧见的,照今天这副样子看来,他法名里,好像再少一个唐字罢。”空冀道:“不差不差,简实是'太荒唐和尚'."璧如道:“这就叫'海派高僧',上海地方,非如此交际,简直不能算高僧。”三人一面说,一面走出菜根香。空冀道:“我们三人一起走走罢。”衣云赞成,璧如也跟了跑,直走到跑马厅,向南转入龙门路,抄到长浜路。空冀道:“我们一同去访文小雨罢,我昨天约他的。”璧如道:“也好。”
三人找到嵩山路口,一家马车行隔壁弄内,第一家后门口,粘张条子写着"听雨楼"三字,空冀当先一直走上,只见过街楼上一扇门半开半闭,里面听得楼梯脚声响,透出个妇人脸子来,一望缩进去,拉着个小孩,慌慌张张走出房门。空冀认得小雨妻子,问道:“小雨兄在家吗?”那妇人道:“在里面。”三人推门而入,只见小雨坐在床沿上手不定挥的写字,口中叫道:“恕不迎送,各位走好。”说着也不停笔,空冀进去拂拭一张长凳,请璧如、衣云坐下,自己和小雨并坐在床沿上,小雨免不得停下笔,和空冀谈话。衣云瞧瞧室内,除一床一桌一凳之外,只有些锅碗柴灶,没有其他长物,统共一间过街楼,还隔作两个房间。里面一间门锁着,门上粘张条子:“维扬陈寓"四字,大约又是一家。一个不通风的小窗,还纵横结着几条线,挂着三双没底袜子,两块不知什么布。那张桌子上面花样来得多了。中西破旧图书一堆,中西文房四宝全套,中间供一座媒块铁屑粘成的小假山,两傍一只茶杯口围圆的小花盆,内植三根干枯的文竹。一只电灯泡大小的玻璃缸内,养两尾半死的金鱼。
一只马口铁匣子内,装几颗黄石图章。一个缺口小花瓶内,供一枝像生花。那张床上,一顶黑灰帐子笼罩着,两条紫灰被褥,褥垫上面印着四爿屁股印子,宛像灶界菩萨面孔一般,圆圆胖胖,只少鼻子眼睛。床前悬一张美女月份牌。两傍两条对子,对子上小雨亲笔题的联句好像拍着什么老调,上联是:“帐为蚊世界,"下联是"被是虱家乡。”衣云见着,不觉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又引起了小雨的牢骚,顿时摇头幌脑,背起书来道:“室如悬磬,家无担食,是寒儒之本色,亦名士之家风。”空冀瞧瞧那联句,也觉好笑。小雨道:“这副联倒是写实派的作品。床上不仅多臭虱,更多蚊虫,因为下面是马棚,所以蚊虫到是此间特产,每晚轰轰如雷,来作座上佳宾。”空冀要想推窗瞧瞧马棚,只为有破袜尿布挂着,不敢轻举妄动。又问小雨道:“足下的宝袜,难道定织下没底子的吗?”小雨道:“差不多定织的,因为便于挖脚丫,所以利用他没底。”空冀道:“老兄食宿起居,统在这里吗?”小雨又背着老文章道:“居于斯,食于斯,蘧蘧梦于斯。”空冀笑道:“未免太窄罢。里面一间,难道另外一家吗?”小雨道:“是的。
他家是四马路青莲阁一只野鸡的秘密香巢。”空冀不禁骇然道:“你更有这样一家芳邻,那真出人意料之外。”小雨冷笑一声道:“老哥有所不知,我楼之得名,其在斯,其在斯,老哥不见壁上有二穴么?其小者,为我所独览。其大者,与内子共眺,春色在望,夜雨堪听,他们俯仰一室,颠倒百戏,我以名我楼。”衣云、璧如听得,忍俊不禁。小雨又道:“我有一联得意诗句,一起背了你听罢。叫做'小楼一夜听云雨,药铺明朝买菊花。'"空冀道:“下联怎么解法呢?”小雨道:“目观倒凤颠鸾,耳听断云零雨,难免虚火上升,目珠发赤,非到药铺子内,买六十文桑叶甘菊,带喝带洗不可。”
说得三人狂笑不已。璧如走近桌子前瞧瞧,小雨忙把一册诗稿授给璧如道:“拙作要请指教指教。”璧如约略翻翻,只瞧得几个题目:“马立司踏月","青莲阁座上怀小三子","糖炒栗子摊听剧有感",不觉微笑道:“大作可称雅俗共赏。”又观书面子上墨渖浓浓的题着《听雨集》,"铁珠山人未定稿。”璧如道:“请教铁珠山在甚么地方?”小雨道:“这个别署,还是昨晚新题。铁珠山近在面前。”说着指桌子上道:“便是这一座,我给他题的铁珠山。这个别署,又老练,又香艳又雅致,又响亮,深合我意。”空冀道:“足下从此可以山居养晦了。”小雨道:“近来所以不大外出,闭户着书,倒也自得其乐,你瞧我还种竹养鱼,聊以自遣,可惜那只金鱼缸太小一些,比不得濠梁之乐。那三棵文竹容易枯黄,未免有东坡之叹。”璧如道:“足下山斋清幽,岩居寂静,实属雅人深致。只是下面那个马棚未免大煞风景罢。”小雨道:“马棚倒也有可取,当二三月里,推窗一望,下面正是'金勒马嘶芳草地',上面那位芳邻睡起,又是'玉楼人醉杏花天'.
说得三人又好笑起来。空冀那时把一束甚么广告,授给小雨,托小雨改削。小雨搁在一边,把三四页已成的稿纸,指给空冀瞧,一边摇头幌脑的读,一边把那只右手在大腿上擦汗垢,擦下汗垢来,搓成一粒一粒丸药般大小,尖着两指甲,弹向对座。衣云一不留心,嘴唇上,额角上,弹着两粒。璧如吓得像惊弓之鸟,拖了衣云要先跑。空冀道:“一同走罢。小雨还要读一篇武侠小说,甚么《独眼僧》。”璧如那时忍不住道:“独眼僧很多见的,别去读他罢,我们告辞了。”说着,拉了空冀一同下楼,捏着鼻子,走出马棚弄堂。透一透空气,才始精神恢复原状。空便动问璧如道:“你方才说他一篇独眼僧很多见的,难道他抄袭来的吗?”璧如道:“我不敢说他抄袭,只觉这个题目,作别解起来,只要到马路上工部局设立的一间间小屋子里去瞧瞧,不知有许多独眼僧咧。”空冀会意,笑不可仰。衣云道:“那我情愿去瞧小屋子里的独眼僧,决不愿读他笔底下的独眼僧。”三人一路走,一路讲,不觉已到跑马厅,太阳欲落未落,一片斜晖,直射在观盛里一带墙壁上,那高高帖着戏院广告,黄金灿灿斗大的字,无非写着"同舞台礼聘环球独一无二青衣花旦庄艳芬","庄艳芬临别纪念,只此一天","庄艳花芬日演新纺棉花,夜演打花鼓".那时候的过路人,除掉瞎子以外,没一个不对墙壁上望一望,因为日光激射,金色生芒,仿佛一片斜阳,在那里替同舞台做案目拉生意。空冀道:“我们晚上去听庄艳芬的戏罢。庄艳芬在杭州,红极红极,大家上他一个亲王的头衔,此间重价聘到只做半个月,明天便要回杭,我们不可不去观光观光。”璧如赞成,三人一径走回旅馆,坐谈一阵已是上灯时分。璧如道:“出去吃夜饭吧。”空冀道:“定下宗旨,到那里?”璧如道:“小吃吃还是到广西路口新利楂罢。这里的西菜一色来路牛尾汤有名的。”当下三人踱到新利楂,走上楼,西崽引入里面十四号一间小房间。空冀道:“可有大一些的么?我们预备叫局哩。”西崽陪笑道:“对不起,这里房间少,今天又逢礼拜,大房间早已定完了。”三人只得将就。
第4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