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等过黄昏,也不见回来,知道没望的了,哭得肝肠寸断。哭了一夜,明天要去找那所荐头店交涉,心想自己面子上,还是个处女,怎好出头露面和人家去交涉那个小儿呢?想到苦处,恨不得自寻死路。亏得同居的劝她,替她另叫了一个娘姨,漱梅抑抑郁郁姑且住下,写封快信到新加坡,等刚三个月,也没回信,资用乏绝,度日如年,难免站不住海上,回到嘉善,连发几次快信,望穿秋水,音信杳如。又隔两三个月,接到上海一个甚么律师的信,附着汇票一纸二百元,大致说,代表孙某和汪漱梅脱离同居关系。因你不守妇道,把小孩走失,认为没有做人妻室的资格,彼此自由脱离,将来各人婚嫁,永不相涉,二百元便算同居的津帖。漱梅读了,肝摧肠断,愤愤地把汇票信笺一起撕掉,气得卧病一个多月。她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见她这样,不免老泪滂沱。漱梅病起之后,把这件事,认作一场春梦,心底藏下隐痛,安慰着老母,相依度日。她母亲略知端倪,不悉底蕴,过了半年,有人来做媒,便许给本地一家姓徐的。漱梅顺从母意,并不违拗,便在前年春里两下结婚。那姓徐在上海洋行里做事,收入很丰,家计小康,人品也极忠厚,还当漱梅是个处女,结婚以后,爱情很好。清明节新婚夫妇到杭州西湖上度蜜月,那一天也是十分凑巧,漱梅两人的那艘小划子船,正从西泠印社那边划过去,想进西泠桥,抄到里湖孤山去。谁知刚划到桥洞边,对面一艘小艇缓缓划来,里面坐着一对少年男女,一个四五岁小儿,那少年正坐在舱里打桨,小儿坐在他身畔,少妇端坐舱中。少年的眼光和漱梅只轻轻一接触,漱梅顿时觉得眼帘一暗,那少年把桨在桥石上一抵,那艘船便从侧首一个桥洞里划进去。当两艇船头欲接未接的当儿,舱里那个小儿,忽的伸出两只小手,对漱梅招招,叫声姆妈!在此间不容发之际,那少年忙掉下桨,一手按住小儿的嘴,小儿呀呀的哭起来,少妇忙来拉小儿道:“儿啊!哭甚么,妈在这里呀!
小儿蹬足道:“不是呀,我要自己的妈呀!少妇道:“呸!你自己的妈,在阴司里,怎好去找她呢?”小儿一边哭一边伸只小手,指后面艇里,少妇望望后面,已望不清楚,约略见一男一女的背影,又瞧小儿的父,捧着脸,好像也在哭,心中猜到一半,不觉呆呆地拭泪。那后面艇里汪漱梅更不用说,如中魔鬼,投在丈夫怀里,泪落如沉。他丈夫惊出意外,急泪直迸。这当儿亏得两艘船,在左右两个桥洞子里过,彼此总算没瞧清楚,只是各人眼中挥泪,各人心底都有不明。漱梅和他婿回到湖边,当晚住在清湖旅馆。漱梅一口怨气,无从发泄,仗他丈夫爱着自己,索性鼓着勇气,把前事在丈夫前,和盘托出。他丈夫却很明白,安慰漱梅道: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追既往,勉汝将来。漱梅一颗心,方得放下。事后漱梅丈夫到上海去细细打听,方知当时那姓孙的,给他父亲软禁在家里一年之久,新加坡也没有去过,信札无非转托新加坡一个朋友捏造的,小儿也是串通女佣抱去的。
一年之后请个律师解决开了,替儿子另娶一房媳妇,推托这小儿是抱领的,新妇见那小儿的脸和他父亲一色无二,疑团难解,孙某只好实说外室生的。现在他母亲死掉,要你抚养,给你做儿子。新妇深信不疑,等到西湖碰面之后,她愤然对丈夫道:'你不该欺我,你待他这样薄情无义,将来安知不是我的榜样。我前车可鉴,还是趁早和你决绝。'从此感情日恶,不到一年,两个当真离异。这件事原原本本,是汪漱梅自己写信给我,详细告我的。我还当她编谎,去年春天,我和祖母到杭州进香,在火车中碰见她,讲起此事,她又述了一遍,洒下几滴眼泪,我才深信不疑。云哥,你听了如何感想?”有云道:“天造地设,不消点染,绝妙一篇哀情小说。只是到我笔下,只消写他'湖上一瞥'的片段情景,已觉哀艳悱恻,令人酸鼻。”正说着,一阵风把书房窗子吹开。衣云道:“辰光已不早,今晚不叨扰了,明天会罢。”说着,别了湘林,走出书房,到厅上,老太太等要留吃夜饭,衣云道:“家里有事,谢谢,不打扰了。”说着走出门去,跑还自己家里。在书房中吃罢夜饭,一宿无话。过了几天,衣云又去问湘林那封信,寄去没有?湘林道:“已替你写好附入寄去。”衣云问:“怎样写的?”湘林含糊略述几句,衣云也不问了。从此衣云、湘林往来益密,请谈雅谑,一室融融。有话便长,无话便短,忽忽已过端阳,有一晚,衣云去问叔父一件事,偶提及莲香,怎么两个多月,没见过她,不知到那里去了。叔父道:“她有些小病,睡在内房。”衣云深觉诧异,又谈下一阵,天忽大雷雨,檐漏一泻如注,庭心中飞瀑跳珠一般,顿时积水盈尺,不能行走。越落越大,逾时不止。叔父索索发抖,口中嚷着不得了,田要淹没了,天公息息怒罢。无如倾盆大雨,只管加大,庭水汨汨流入内室,衣履尽湿。衣云坐在一只高凳上,缩起两脚,见叔父满头大汗,统统闭上窗棂,点一副香烛,把个酒坛子垫了,拜下六七拜。又找出一本高王经来摊着,朗诵高玉观世音,高明观世音,只索不休。婶母也坐在旁边,背诵多心经。雨点越大,他们俩的经声越高。直到黄昏将尽,雨点停了,经声也停了。衣云赤着脚,跑回书房去睡。
从此又过一个月光景,已交正伏,烈日如蒸,汗流如注。老师下午停课,衣云到垂晚,太阳落山,正想踱出书房乘凉,祯祥忽差人来叫进里面去。衣云见了叔父,叔父道:“我的幸运来了!谁想你十七八岁的人,自己书也没读通,你的舅舅却瞧上了你,写信来要你去教诲他的儿子士芳。士芳今年已十三岁,书本也不浅,你去不知吃得消教他么?”衣云不敢答应,叔父又把封信给衣云瞧。衣云读下,大致说:“旧聘老师,忽于前月病故,女儿琼秋,可以不必读书。儿子士芳,正当求学,一时无良师可聘,衣云甥品学兼优,足为小儿师,请他出月即来。”衣云喜不自胜,当对叔父道:“前见表弟程度尚浅,姑且去试试再说。
好在亲戚,我不懂的地方,也好问问舅舅。舅舅饱学宿儒,谅也不吝教诲我的。我正好去半教半习。”当下祯祥很欢心道:“你愿去,过月底便去。我新做几件夏衣秋衣你,你去好好的教诲,不要堕你祖上书香家声。将来自树一帜,便从这回起点,总要随处留心,刻苦自励。”衣云唯唯受命,辞了叔父,走到外边,想起湘林,心下冷了一半,私忖别的再也没有掉不下,只有那个腻友,朝夕相聚的,怎好分离两边。要想去对她说,只觉无此勇气。直等到七夕晚上,明天预备出发,不得不走去辞别。衣云走到湘林家,见过老太太等,只不见湘林。秋菊道:“小姐在园中呀。”衣云直入园内,走进亭子里,并不见湘林。石台上放只磁杯,杯内贮着染指甲的凤仙花汁,鲜红如血。衣云四面一望,见湘林在太湖石旁,俯下身子,慢慢走上前去,捉那秋葵花瓣上一只红蜻蜓。衣云叫她,她不答应,只管摇手。湘林走近花前,蜻蜓飞去,失望回到亭子里,埋怨衣云道:“给你一喊,把只红蜻蜓送走了。”说着,坐下,把磁杯内凤仙花汁,涂在指甲上,留下两只大拇指,另把两片瓜子壳,细细将花汁装在瓜子壳内。又拔下头上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子,把瓜子壳内花汁,剔作半月形,贴在两只大指甲上。又将豆壳制成的指套子套上。衣云笑道:“湘妹,请你也替我染两只大指甲好么?”湘林道:“男子们染了,要怕”衣云道:“怕甚么,我不怕你的。”湘林对衣云瞅了一眼,衣云又道:“湘妹,今天七夕,我不好不来见你。既来了,非请你替我染一只指甲,留个纪念不可。”湘林只不肯,把支碧簪剔牙齿。衣云再忍不住,叹口气道:“唉!我和湘妹,真像今夜天上双星,一会以后,又不知要那天再得相见。”湘林道:“你又说呆话了。”衣云道:“不敢谎你。明天清晨,我便要离开澄泾湖上了。和你数年聚首,一旦分离,想起来,未免痛心。”说着几点泪珠滴到身上。湘林神经顿时传染到一种刺激,忙问道:“云哥,真的吗?”衣云道:“谁哄你。明天此刻,不知身在哪里。”湘林道:“你做甚么事去?”衣云道:“我做狲王,坐冷板凳去。”湘林道:“那有甚么气苦,学生升任先生,要贺贺你咧。你好好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里门未出,眼泪先流,将来怎好乘风破万里浪呢?”衣云道:“只是以后不
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