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一张方桌,围得密不通风。
两旁三四张桌上,也像罗汉堂一般。丁福见玉吾走来,笑迎着招呼,让出两个坐位来,泡上两碗橄榄茶,两颗干黄橄榄,顶在茶盅盖上,滚滚不定。衣云和玉吾坐下一旁,只听得人声嘈杂,乌烟瘴气。丁福道:“此刻正璧少爷上场,风头很好,他今年手气真旺,昨夜推两场,扫两场,念一千庄,全给他扫满,扫得几个下风拍空袋袋底,恨不得把身上白虱子剥下来押将上去。你想他出三条圆门,只押着他第一条,后头两条三掷配的牌,全给他独拾。拣大自家拿,手色真好。自从这两条吃鲜了,后来人家押到那里,他就吃到那里。推不到五方,念一千庄,满足有余。”玉吾笑笑道:“不想他财气很旺,只是我今年不愿湿手。”丁全笑笑去了。衣云对于赌博虽略懂一二,这牌九摇宝等武局,从未下手过。那时只听得正中桌上,人声钱声,沸翻盈天。
一人嚷道:“桃花牌九,没有路走。”一老翁道:“赌钱总要有守性,像你条条下注,真好户头,不摸空袋袋底,你来问我。”那人不服道:“哼!少替我倚老卖老吧,你看清眼子,输光辫子,那一天不问我借钱下注的。”那老翁道:“别吵吧,你瞧这一条上门两,天门四,下门六,庄里别再要怎样好法,才算三掷配的圆门,你不下注,也好跑你的新春大路了,我非重重押他一下,不心死咧。”说着,只管摸袋,摸出四五个红纸封,一封封拆开凑数不到二三百文,连忙伸手押下,叫道:“横荡!横荡!”那时庄家两指尖尖已提起一对骰子,听他叫喊,忍住了,让他押下,旁人大家唾骂他道:“黄老头,你总是这样拉轿子伸冤的,你霉鬼一下注,我们便不利了,下会请你识相些吧。”说时,便有几个人已经押下,重复收回,也有收回了,重
行押下。又停一回,庄家掷下骰子,早有角上一人叫道:“两上庄,天二方,上归上,自得末方。”各人翻出牌来,上家喊着天罡,声震一室。下家喊一点,只见他嘴唇皮一动,天门把两只牌碰得飞起来,嚷道:“么六对!么六对!”庄家慢慢翻出,一只天牌,一只二六,那时角上一人喊道:“上门罡,下门一,天门对子,庄里罡,罡吃罡,吃横配天。”那时押客大家挥一把汗道:“只差半点,罡吃罡,下风霉头触进,你想'吃横配天,牌九发鲜'.下风那有命活咧,袋里几个钱,早晏是他的,索性送满了庄跑罢。”那老翁捋着胡子,摇摇头道:“半点也争不出气,今朝输定了。”说着,摸摸袋里,只剩纸屑,免不得挨步走出门去。那时隔座一人,身子瘦得筋出骨出。一张脸八分像骷髅,一双腿九分像鹤膝。不穿长袍,一件棉袄外面,套件蓝青布密扣马甲,四只袋子口,都缝上十来个钮扣子,坐着干咳了一阵,眼睛里放出两道凶光来,对场内一个小伙子一闪。那小伙子好似触电一般,立刻被他两道目光摄了来,一恭到地,叫声四阿爹。四阿爹点点头,一语不发。小伙子问道:“四阿爹,我欠你的款子,不知怎样了?”四阿爹慢慢解开马甲小袋来,掏出本小簿子,瞧了一眼,伸左手把五只指头轮流屈了屈,又闭闭眼,皱皱眉,接着道:“四十元另八角。”小伙子吓了一跳道:“借你一块钱,今天才交第四日哩,怎样有许多数目?”四阿爹道:“只要一块钱四天的利息,你照'夜五分,朝顶对,见面加一,算算加倍',自去覆核,我错你一分一厘吗?”小伙子道:“你算我听听,我不懂你的算法。”四阿爹道:“你不是四天前,晚上借我一元,那么算到今夜,一点不差。第一夜本利一元五角。第二天朝上变三元,夜加五分利,连本四元五角。第三天朝上变九元,夜加五分利,连本十三元五角。
今天交第四天,朝上变念七元,夜加五分利连本四十元另五角,这光是本利,外加见面一成,第二天朝上,你不是在丁全茶馆里,我瞧你一眼的吗?这时加上三角,应该四十元另八角,为数不多,你给我罢。可是今天不还,重得多了。先不先此刻见面加一要四元另八分,合成四十四元八角八分,再加算算加倍,倘你要我计算计算,并不还我,我不好问你硬讨,那么只要加上一倍变成八十九元七角六分。”小夥子听得,一个舌子伸出来了,缩不回去。四阿爹道:“你此刻不便,过几天也好,只是满十天,我要到你宝号里来收的。那时数目大了,我也要抵当一笔用途。”小伙子再也说不出话,一溜烟跑了。衣云听得惊心动魄,低低对玉吾说知,玉吾道:“赌场里的钱,怎好借宕,起码'孤洋'也有每天三角利息,每天五角利息,不来利上滚利,已算善心。那个四阿爹,越加黑心了。”正说着,丁福又走来道:“此刻庄家不利,反输了三十多千,还不肯歇手咧。”衣云待不及道:“我去叫叫他吧。”玉吾道:“不好,他要埋怨的,我们清静些,还是到丁全茶馆喝清茶去,换换空气吧。”衣云站起身来,同玉吾走出赌场,一径到丁全茶馆内坐下泡上两壶淡茶。
那时璧如父亲燕山踱进茶馆来,四面瞧了瞧。丁全招呼他,倒一杯茶他喝。衣云要去招呼,玉吾拉拉衣云袖角道:“老哥,请你免开尊口。”衣云只得忍住,假作没见,喝口茶,再望时,已出去了。玉吾道:“你难得上街,有所不知。他头衔叫做'各茶馆行走,逢熟人加一级',所以我们深知他脾气,都不招呼他,免他加一级。”衣云不懂,玉吾解释他听道:“他天生一副窄量,一个钱瞧在他眼里,比磨盘还大。每天到茶馆里行走行走,碰见熟人,面子上不好不招呼茶资我算,可是心中这一急,非同小可,因此有这头衔。”衣云笑道:“你未免言之过甚吧。”正说时,丁全和一哑巴乞丐,争吵不休。那哑巴只管指
手划脚,强要索钱,丁全只不给他,结果哑巴索不到钱,只好跑,临跑蹬脚戟指,好似骂山门般,丁全也不去睬他。衣云、玉吾瞧那哑巴,跑到对过一家饼店里索钱,叽叽咕咕,饼店司务缠不清他,还道他作成生意经,那个学徒,早知道乞丐索钱,手中正握双铁筷,忙箝个钱,伸进火炉子里烧红了,缩出来对哑巴招招,哑巴见筷头上有个钱,便摊开手心来承,铁筷一松,那个小钱落到手心里,只听嗤一声,哑巴痛得身子矮下半截,喊道:“喔唷!痛煞哉呀。”那个学徒笑道:“痛不死的,你那哑巴,倒给我烫好了。”哑巴一边呵手,一边来打学徒,给饼司务一飞脚,踢到街心。这里丁全目见情形,也趁势赶去,打那乞丐。
乞丐见一人难挡四手,只有溜之大吉。衣云、玉吾瞧着拍手大笑。丁全走来道:“那人我早知他假哑巴,装腔做势,非给些苦头他吃不行。”衣云道:“那个烧红的钱,放到手心里,真性命交关啊。”玉吾道:“不是这样,他也喊不出声啊哟来咧。”当下两人又坐了好久,仍不见璧如来。玉吾道:“怕他输得站不起身了,我们去吃些点心。”吩咐丁全,倘璧如来,我们在隔壁面馆里等他。丁全点头,两人踱到隔壁,刚才坐下,璧如来了,拱拱手道:“二位仁兄大人,恭喜发财,贺喜发福。”衣云一怔道:“你的神气十足,越加俏皮了。”玉吾道:“你瞧哑巴的哥子又来了,他这副神气,倒很像要筷头上一个钱的。”璧如道:“什么话?”衣云道:“你坐下吧。”闲言休表。一桌子上三人坐下三面,玉吾叫三碗鸡面。璧如道:“我不吃鸡,焖肉免青,加十烂面吧。”伙计答应一声,这里玉吾问璧如道:“此刻胜败如何?”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