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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三连忙收下。那时老师送上一封信给祯祥瞧,祯祥道:“你读给我听吧!”只读到某某仁兄大人阁下,祯祥怒道:“他是我的佃户,谁同他这样客气。”老师忙去重写。祯祥吃罢粥,小三走上搬碗。祯祥瞧瞧小三面上,又怒道:“狗才,你撅着嘴,动气么?发怒么?你不想想,你吃人家的饭呀。你要享福,吃自己的饭去。”小三忙堆下笑脸,搬过碗,走向厨房去。看官,当知天下仰饭于人的,他字典中本没有个怒字。主人一怒,只好立死。惟施饭给人,天下第一快事。只要掌心有粒谷,英雄豪杰,便来颠倒你掌上。天下人人不能不吃饭,因此天下没一个好算英雄豪杰。要做英雄豪杰,先去学不吃饭方法。
闲言少表。当下老师把封信重行写好,读给祯祥听罢,祯祥点点头,又道:“你把那'不来清远,定要开追'一句,旁边圈几个圈,多圈圈。”老师奉命自去,把枝笔圈得像葡萄累累,再给祯祥看过,封好交给祯祥。祯祥怀着,踱出书房,各处巡视去了。老师见东翁走后,便也吸筒水烟,唤衣云上课。把本《古文观止》圈出篇《滕王阁序》口讲指划了一会,再郎诵一遍给衣云听,却也字正腔圆,声调抑扬,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把个头颅,连打了七八个大圈子,不留心把副大眼镜掉在地上,连忙拾起一瞧,亏得没碎,已是脊汗盈盈。读罢一遍,唤衣云跟他读一遍,才叫其他三个学生上课。一个读《论语》的,唤沈冠英。两个读《大学》的,叫沈小方、沈幼方,都是祯祥侄子,各人上罢课,老师再吸一筒水烟,已是吃午饭。这天亏得祯祥出门去,各人安乐吃一顿饭。饭罢拿出笔砚写字,衣云临一页九成宫,一页十七帖,交到老师案上。冠英映写一页楷书,小方、幼方润红纸,老师伏在背后握着笔,教他依样描写。写罢通叠在案旁。衣云翻出本《唐诗三百首》朗诵。冠英、小方、幼方各人又乌鸦般噪一阵。老师说,要背书了。冠英背,小方、幼方狂读一阵,闹得老师听不出什么章句,只见他两片小唇颤动,音调像狭檐急漏,一泻已尽。小方背,两人亦如是,背毕,各人伏案待老师批评字课。老师研朱操笔,逐页加圈,有一字两三圈,有一页只一圈,尚不圆整,好像圈的那字,还美中不足,褒中寓贬,圈多的傲视圈少的,圈少的怀着无限失望。老师先放小方、幼方,衣云、冠英,尚有功课未毕。老师出两副对子,衣云较深奥,出的是“四野绿荫迎夏至”,冠英只四个字是“甜瓜晚熟。”两人思索了一回,写出送上老师评判。
衣云对的是“一庭红雨送春归”,老师“那红字简实不通,我从生了眼睛,没见过天落红雨,替你改个黄字罢。那黄雨,便是黄霉雨,借用得很切。”说着,还诵了几遍。”一庭黄雨送春归”,觉得声调悠扬,自鸣得意,停会,问冠英道:“你的'甜瓜晚熟'对出么?”冠英写上给老师看,老师忽拍案大怒道:“这算甚么话!有你这样的对么?”衣云去瞧瞧,却是“苦李先生“四字,心中暗赞很好,只为先生姓李,说他苦李,当然惹动气,他不禁掩口胡卢。老师道:“冠英,你快重对,对不出要关夜学咧。”冠英重写上一联道“盐菜晨生,“老师见了,赞不绝口道:“这一联好极了,你不但对得好,记性也很强。今天早上吃的一盆盐菜,委实不大熟,吃在嘴里,一点盐味也没有,你倒还记得,好好,放你回去吧。”冠英听得老师赞他,快活得飞奔而去。衣云那时也摺了书包,走出书房闲逛。四望天色,已是垂暮,归鸦乱噪,枯叶满堤,那西风还是不肯舍却无归宿的枯叶,依旧一阵阵刮得盘旋不定。衣云便一路踏着枯叶走来,脚下苏苏有声。走到一条极狭的堤上,堤外是澄湖,堤内是鱼塘,那鱼塘便是乡人养鱼的池子,直径不阔,河底也不深。乡人杜塞了闸口,装上两部戽水车,每部车上,男女老幼五六人戽水,一阵橘槔声,汨汨的水吊了上来,从堤曲里泻到外湖去,水声汤汤,清澈可听。那戽水的人,吊在根横竹子上,卷起脚管,精赤了脚,口中唱着田歌,倒也快乐自在。塘岸上有两个人巡视,大约塘主人。
衣云问他道:“塘里的水要几天好戽干?”那人道:“说不定要四五天哩。”衣云又道:“今年鱼多么?”那人道:“今年端午落了雨,鱼不知要少几成哩。”衣云道:“怎么端午落了雨,鱼要少呢?”那人道:“端午的雨,便是鱼药,鱼吃了像砒霜一般。”衣云道:“这也奇怪,不知塘中统共有多少鱼?”那人道:“今年放下鱼秧倒也不少,十多块钱,有三四百条,不知养大了几条。”衣云道:“可有几种鱼?哪种顶多?”那人道:“鱼秧放下时,青钱、鲢鱼、混鱼统统有,不知那种鱼死得少,就那种鱼来得多。”衣云道:“我待你们戽干了水,倒要走来看看哩,很有趣的。”那人道:“我这个池子,放下许多本钱了,鱼秧哩,鱼粮哩,收成不知怎样,现在养鱼也没多利息了。鱼粮、鱼秧统统贵得加了倍。”那个正说着,塘中一尾大鱼泼剌一声,跳到三四尺高。衣云一吓,只呆呆瞧着水面上的水花,一个小小的圈子渐渐放大开来,直到没有。
暗想这鱼大概自知末日将到,因此发急,只是受人畜养的,不论你怎样跳跃,总逃不出那个势力圈。想到这里,只觉心中一阵悲感。那时塘主人又对另一人道:“我们这池子里,不知怎样,每年总要生出五六尾大黑鱼,把弱小的鱼秧囫囵吞尽,倒受他的累。”那人道:“黑鱼、青鱼同是鱼类,为甚么黑鱼要吞青鱼呢?”那人道:“这道理我也不懂,只是强盗为甚么要杀人呢?”衣云暗想不差,同类相残,无非强吞弱肉。那时天色慢慢地暗下,四野西风,越吹越紧,彤云密布,寒气凛冽。乡人道:“今年年里立春,早冷的,天怕要下雪了。”衣云缓缓踱归,沿堤望望湖中,见一艘篾棚小船,从东面摇来,船窗开着,舱里坐一个人,只露下半身,不见面目。衣云蹲下身子一望,不是别人,自己的叔父,正在舱里把帐簿翻阅,幸亏没给他瞧见,当下争先走回家中,踱到书房里,摊本书,点盏灯,装出用心阅看样子。好久一回,却不见叔父进书房,未免觉得寂寥,想起朝上湘林讲的梦境,很有回味可寻,心中怦怦欲动,站起身来,踱了几个圈了,走到自己房里,寻出一本《燕山外史》放在《古文观止》底下细读。听得书房门响,忙把《古文观止》掩下,读一篇《阿房宫赋》。好在两书声调一样,他叔父进来,总认他读正书。停会叔父进来了,真的很称赞衣云。吃罢夜饭,叫进里面,对他说道:“你年纪长了,我有一事托你,你要十分替我担心。”衣云忙道:“叔父的事,和我自己一样,怎敢疏忽。”祯祥道:“那么我对你说,后面毗连我这所住宅的,有两间小屋,一间里堆积的白米,一间空着。这几天,听得有人要想来偷米,你替我睡到这屋子里去,留心看守,夜间总要十分小心,不好给第二个人走进。这是一种香粳米,留给明年烧粥吃的,虽没多少,我当他珍宝一般。这时我便领你看去。”当下祯祥领衣云到小屋子里看了一遍。屋外有几棵榆树,绿荫垂垂,却很幽致。屋内墙壁上,都钉的木板,只有一个小窗,一屋子都是白米,把篾圈围着。米面上打着“慎德堂栈“的印,不下十来颗。隔壁是一间空屋,祯祥叫长工搬只椅子桌子,搭副床帐,衣云便把自己被褥,搬进里面,晚上移一盏油灯,带几本闲书,住到小屋里去,倒也并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