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吉·卢的话语在继续:“我回到旅馆,走进我的房间,洗了衣服,然后洗澡洗头,穿上我漂亮的睡衣,开了电视,同它一起放声歌唱。电视就是同伴嘛。然后我上床睡觉,到半夜里,隔壁的人把收音机开得太响,把我吵醒,再也不能入睡。我气疯啦!我干脆下了床,往窗外观看。马路对过,是罗马天主教男子高级中学,还有一幢老房子,是费城晨报社。地铁车站就在旅馆门外。我还能远远望见桥上的红绿灯光。我朝窗外看了很久,终于听不到收音机的声音了。于是我又回到床上。
“我醒来一看,夜雾已经消散。阳光璀灿。我真高兴看到阳光。我在窗前站了很久,望着建筑物和大桥的反光。桥旁有一座大教堂,塔尖又细又高,矗立在河对岸朦胧的建筑物背景之中。我爱这个景色,在穿衣服时还回头看了它好几次。我打电话给旅馆服务部,要了一份丰盛的早餐,因为西碧尔从来不让我们吃饱肚子。服务员不错,我们挺友好。我坐在窗户旁边的一把大椅子上,一边吃,一边把面包屑放在窗槛上。鸽子和别的什么鸟儿都来啄吃。我把可可和烤面包与鸟儿共享。我决定:只要我住在这个房间里,我每天都这么做。
“然后我出门,在大街上溜达。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一幢暗红色砖砌的旧房子。我走上台阶,进入美术学会,看见几幅平版③印刷品在展览,都是黑白画,跟我画的相仿,所以我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上楼去看画廊里有些什么。我在这家展览馆呆了很久,结果同一位守卫混熟了。我们谈论美术,相处得很好。
“我在贝特西·罗斯大楼里又呆了半天。我在医学院陈列馆里看见一个48岁男子的脑子,上面有一个弹孔,还看见一个38岁女子的脑子,她死于中风,在一排玻璃罐里,放着许多小娃娃,非常有趣。我在费城玩得真开心。
“我在街头和在旅馆房间里,都花很多时间作画。我喜欢用旅馆供应的信笺来作素描或速写。这些纸是免费的,我不必去买纸了。我画那悬崖上的孤独女人时,我的笔触也是自由的④。我把她画成黑色。我很高兴。
“我在费城真是高兴。我想上哪儿,便去哪儿,我还画素描,一天睡十小时,每天吃饭花三、四个小时。这种感觉,与我以前几次有过的感觉相仿。我敢肯定不会有人指点我做这做那。然后就是我遇上暴风雪那一天。凛烈的寒风吹着我的脊背,雪花纷飞。我没有穿套鞋,没有戴手套,耳朵冻得生痛。身上穿的外套不足以御寒。我想回旅馆,但到处是风。来我房间问我身体怎样的女人,曾警告我切勿外出。我当时应该听她的,但我没有听从。寒风象鞭子般抽打着我,我真想把路旁丑陋建筑物的窗户玻璃打碎一块。我停住脚步,模了摸窗玻璃。它又冷又滑。我一碰到它,便象听到有人悄悄说:“但你并不想打碎它,你说过你不再打碎玻璃的。”我环视四周,盼望能看到你,大夫。你不在那里,但不管你在不在,我都不想打碎玻璃了,因为我已经不再生气啦。我冷,非常冷。我想:让西碧尔用这躯休吧。我疲乏得不愿再想了,但我觉得这同样是一种扯平。”
喀哒一声,录音带到了尽头。室内一片寂静。
“大桥上的红绿灯,”西碧尔几乎是自言自语,“带着又细又高的塔尖的大教堂,我没有注意。那文件夹、无指手套、红围巾、睡衣。那服务员、那服务台的女人。尽管我没有遇见佩吉·卢,我也在当时猜想到了。”
西碧尔转向医生,沉着地说:“佩吉·卢喂鸟,就象阿西西⑤的圣费朗西斯。”
“你瞧,”医生说,“佩吉·卢不是一个怪物吧。”
“是的,她好象颇有唯美主义感情哩,”西碧尔同意道。“那幅悬崖上的女人画得相当好。你曾告诉我:她一向绘黑白画。”
“在她眼里,世界就是黑色和白色,连灰色都没有,”医生说。
“让西碧尔用这躯体吧?”西碧尔问道。“这是什么话,好象这躯体是她的。”
“你要明白,西碧尔,”医生解释道,“这费城之行揭示那主宰躯体的化身到什么地步就放弃它,使我们洞悉了多重人格动力学。你瞧,佩吉·卢在暴风雪中筋疲力尽,便把躯体交还给你,因为她宁可不用它了。”
“她有选择权?”西碧尔若有所思地问道。
“喔,是的,”医生答道。“一旦那化身耗尽了当时激发她现身的那些感情,她就没有任何理由动作下去。去费城是佩吉·卢在今日耗尽你和她在过去抑制的感情的一种方式。她随心所欲地生活了五天,耗尽了在化学实验室中觉醒了的愤怒和敌意。当你无法驾驭这类感情时,佩吉·卢就替你来驾驭。”
因此在威洛·科纳斯和埃尔德维里,佩吉·卢曾是一匹没有机会驰骋的脱缰之马。只是在大约三十年以后,在费城,逃亡才得以实现。她的母亲(尽管佩吉·卢拒不承认为她的母亲)却是她一直要脱身逃离之人。现在的行动基于往事,而往事的关键是——海蒂。
化学课上,玻璃碎裂。碎裂声唤起了往昔的两个事件。在威洛·科纳斯的老药铺,西碧尔一个胳膊肘放在柜台上,一瓶药掉在地下打碎了。传来海蒂的斥责声:“是你打碎的。”在埃尔德维里的安德森家的厨房,表妹卢鲁指控西碧尔打碎了卢鲁自己扔出去的泡菜盘子。又是西碧尔母亲的斥责声:“是你打碎的。”
第9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