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酒酣耳热,他总念那蒋铅山《冬青树传奇》里的词道:半壁江山世界,一生忠孝情怀。天地难知,科名有愧,窃喜高堂健在。谁挽风云销战垒?自把笙歌劝寿杯,乾坤无限哀。
红玉劝他不要发这牢骚道:“你是玉堂金马里的人,将来珥笔簪毫,承明侍从,用不着这疆场烽火的话头。”可庄道:“你等知道什么?你看京里国疑主少,文恬武嬉,虽然满眼升平,外患只在肘腋。如今日本岛国,也来立约通商了。朝鲜与日毗连,蚕食鲸吞,不俟终日,那东三省祖宗发祥的地方,还能不受影响吗?我是想立功异域,学那班定远、傅介子,否则亦当学韩蕲王,进则忠勇,退则清凉。你是名叫红玉,能够像金山梁夫人桴鼓助战吗?”红玉道:“待你掌了兵符,我来替你击鼓罢。”
这年可庄进京,做了落第状元,留都再试。等到丁丑胪唱,竟着先鞭,从北京衣锦还乡,便去亲访红玉。红玉靘妆都丽,欢迎这如意郎君。这班就地绅商,都想联络可庄,不能不仰攀红玉。管弦丝竹,醉月坐花,可庄在得意之中,提起笔来,在壁上题着一绝道:忧乐斯民百感萦,尊前丝竹且陶情。
愿倾四海合欢酒,聊学文山前半生。
题罢掷笔而起。红玉有点不以为然,暗想:“诗句萧飒,像是亡国的声音。一个‘且’字,一个‘聊’字,仍不脱愁怅的口气,恐怕贵而不寿呢。”因此红玉便有退志。可庄也为着假期将满,匆匆北上,但与红玉留个后约。
谁知到得都中,这首诗已传遍通国,有人想借此弹劾。他说:“我学的是文山前半生,后半生我敢言吗?”大众因他有这解释,便不同他为难。他却从翰林院,直南书房,屡东文衡,年纪还只三十余岁。起初同红玉每月通一两封信,渐渐雁稀鱼杳,可庄也莫名其妙。到得丁艰回籍,托人致意红玉,红玉早门前冷落,别嫁商人了。可庄回想前情,不无伤感,从此专心国事,不复再问绮缘。然以哀乐中年,无从陶泻,竟得了疝气的症候,京中地气高燥,时发时愈,也并不十分厉害。
后来出简江苏遗缺知府,旋补镇江。可庄本想扬历清华,洊升卿腻,不道一麾出守,来绾铜符,诵袁简斋“清华曾荷东皇宠,飘泊原非上帝心”两句,又加了一点抑郁。既然到了镇江任所,却是洁身自好,勤政惠人,执法如山,爱民如子。上游调署苏州首府,口碑载道,一片循声。偏是这班衙蠹胥奸,看得本官如此清廉,他们也无从乐指。
这年又是乡试,浙江主考殷京乡如璋、周太史锡恩过境,可庄前往迎谒。刚刚在船中坐定,突有绍兴中书周福清,遣人投函,来递关节。殷京乡不敢拆视,便叫可庄连人同信,带回讯办。谁知信里是一张二万两银券,一张名单,第一名是会稽廪生马某,系编修马传煦的儿子。此外一张关节暗号,在试帖诗里用一句“宸衷茂育第三字”,候着主考回办。可庄不愿穷究,只将周中书提到浙江监禁,其余一律销毁。有人将殷周姓名嵌成一联道:殷礼不足征,果然如聩如聋,安解文章量玉尺?
周任有言曰,难得恩科恩榜,全凭交易度金针。
可庄办过这案,觉得苞苴贿赂,总要败坏,愈加一尘不染。
吴县境内,出了误伤亲属事件,照律是要论抵。被告买上嘱下,定了军罪解府。可庄看得法轻情重,援例批斥。吴县知县三申三驳,只好改了绞监候。那府县胥役,应得的运动费,一概化为乌有。大众知道知府作梗,却又没法摆布他,只得串通他贴身跟班,趁他疝气大发,进了一根西洋来的电带,叫他束在腰里。这电带是很灵验的,只是有几种犯忌的食品。可庄这日有点止痛,上院回衙,便复审吴县那案,三班六房罗列满堂,提了苦主问过,是互争田塍,缌服以上的侄儿,误伤叔父致死。
可庄深以吴县办理错误,传呼被告。跟班送上一碗茶来,可庄喝了两口,便呼腹痛退堂,急请医生诊视,已一瞑不视了,年只四十有七,却与文山相同。有人谈起他旧诗,说道诗谶所应,在此而不在彼,还是国家的洪福。其实可庄的死,都是胥役所为。江苏巡抚不肯追求,只奏个积劳病故,总算列入国史《循史传》,报答可庄。红玉所谓“贵而不寿”,也有几分应验呢!
可庄在京的时候,清流党还振振有声,宝竹坡虽则被参,张香涛却首先外放,陈弢庵、张幼樵,锋芒犹昔,动辄劾人。
弢奄自然恬澹得多。幼樵急功近名,议论咄咄,奔走权要,倒也不遗余力。这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大学士肃毅伯李鸿章,原是幼樵的老师,只因远在天津,未能时常相叙,况且翰林清苦,又不便时出都门。得着家中丧偶的噩音,急忙到丰顺原籍,料理丧务,营斋营奠,也没有多数俸钱,看得遗挂空帏,徒然增人惆怅。
这时出门惘惘,道过天津,想起爵相崇辕,近在咫尺,应该前往拜谒。到得投帖进去,说道“爵相政躬不豫,停止见客”,幼樵嗒焉若丧。门房里有个苍髯老仆,看见名帖上是受业张佩纶,便对司阍道:“你去回一声罢。”幼樵在门房里等着。
司阍传出一个“请”字,幼樵跟了内跟班穿栏绕槛,走了两三进,才得爵相的卧房。内跟班打起门帘,幼樵一眼望去,见那爵相斜卧床上,面貌着实清减,床边一张小儿,朱红黑墨,填委文书。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