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中复函与他的表弟吴太守,文辞也颇斐然可观,其辞道:来函责我不肯出山辩白,甚合我心。但近日苦衷,有急欲为吾弟告者。兄平日淡于荣利,肆志读书,以世乱未平,隐居求志。无如韬光未久,而处士虚声动人闻听,相从执贽者不绝於门。其间虽多善良,亦有悍鸷。兄既未能慎之於始,遂欲以德化之,使胥归於正,此兄实有交不择人之过也。然来东十载,何敢一事妄为,乃去岁以潍县之王小花,横加牵累,今年之冀宗华,妄被诬攀。然此事之来,若椒园伯平以一函相告,兄必挺身投案,绝无留难。两君猝以兵来,幸适出游,未遭毒手,不然,已陷於缧絏久矣。伯平雨亭,夤夜进兵,,示人莫测,以致庄衆格斗,伤损弁兵。兄自知大祸临门,一身不免,亟欲束身同败,不望雪我沈冤。奈及门桀骜之士,遂邀不逞之后,劫我主盟,苟全性命。兄禁之不得,逆之不能。数日以来,踯蹋山隅,闷损无似。及大兵临境,兄欲出而剖白,无如伊等汹汹,不肯束手待毙。祸已至此,无可言说。本欲引剑自决,无如如门在外者甚多,闻予冤死,定不甘心,一旦逞彼凶顽,则各处生灵,俱遭涂炭。兄亟思乘机解散,但人数衆多,虎豹豺狼之性者不少,须宽我日期。请暂将大兵撤出山外,俾得反复陈词,婆言解散。若一面进攻,一面招纳,则上宪不能示人以信,困兽犹斗,兄又何辞能劝谕诸同人耶?特约略陈其大概。
这都是后话。
当下花沙纳等,听了店主人的话,吓得目定口呆。花沙纳向明善道:“这老头儿如此作怪,定然闹出乱於来。”明善道:“幸撞在我们手里,可惜要紧复命,不得耽搁。不然办完了这件事,再走也不迟。”花沙纳道:“那是抚院的职任,咱们犯不着替人家干事,给他一封书信,知照他一声就完了。”明善见花沙纳这么说了,事不干己,谁愿插身干预?不过临走时光,发了一封信给东抚。东抚接到钦差手函,不敢怠慢,立派干员人山密查。那委员到了山中,瞧见张七先生,须眉髯髯,言论娓娓,比户耕读相安,宛然世外桃源。据实禀复,抚院只当钦差是无中生有,毫不放在心上。
却说花沙纳、基溥、明善,行抵京师,已是冬月初旬。入朝面圣,一进朝房,衆同寅都来问询。大学土柏竣宗室尚书端华、肃顺、汉大学士翁心存,最为殷勤,执手问好,异常亲热。花沙纳道:“我在路上,听到三河口湘军失力,李迪也殉了难,不知是虚是实?”翁心存道:“怎么不确,曾涤生奏报也到了。他那介弟温甫名叫国华的,也死在这一役呢。这李续宾是罗山高弟,湘军名将,为人含容渊默,作事审慎精详。他所选的将士,都是知耻近勇,朴诚敢战的。每逢遇敌,人当其脆,己当其坚。每领粮仗,人取其良,己取其窳。屯军所在,百姓耕种不辍,万慕无哗。血战六年,克城四十,而口不言功。
所以一听到他失事的消息,无远无近,无知无愚,无不失声痛哭。上头也十分震悼,特命总督照例赐恤,予諡忠武。他原官不过是布政使呢,这就瞧见恩眷之隆了。”花沙纳道:“这么的好将,怎么又会吃败仗呢?”翁心存道:“官文胡林翼会筹东征之策,陆师渡江,先皖而后及江南,水师先安庆而后及江宁,却把图皖的事情,交给了李续宾,请旨加他巡抚衔,专折奏事。不意安徽的贼酋陈玉成,爵封英王,绰号四眼狗,也是贼中骁将。两雄对垒,旗鼓相当,倒也辨不出雌雄,分不出胜负。不意陈酋又纠合了两员健将,一个是侍王李世贤,一个是捻酋张洛行,三条猛虎,扑一个英雄,如何能够幸免?这一役,陈、李、张三酋,从庐州杀出,抄袭官军后路,四面围剿,愈集愈厚。七营先陷,续宾知道不免,乘夜跃马入敌阵战死,湘军精锐,全都丧掉。”说着,忽听景阳锺鸣,轰传皇上升殿了,衆人忙着入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科场有弊柏相遭刑劫数难违园神辞职
话说衆人在朝房谈话,陡闻景阳锺鸣,都不觉肃然起敬。
忽见太监出传旨意,召了户部尚书郑亲王端华、刑部尚书肃顺、大学士翁心存进去,一时又叫起御史孟传金。候了顿饭时光,才召见花沙纳等。三人遵旨入朝,俯伏叩拜,仰瞻圣容,颇含慢意,敬谨奏对。真是天威咫尺,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好在议约一切,事前都曾请旨,这会子,不过把会议情形,约略陈述一遍罢了。这日,大学士柏俊并没有召见,衆人都很纳罕。
退值回家,未免纷纷猜测。次日,万衆喧传,柏中堂坏了事了。花沙纳奇诧道:“昨儿朝房碰见,还好好的,怎么就坏了事了?到底为点子什么呢?”来人入报明大人拜,花沙纳忙叫快请。一时明善走入,开口就谈柏俊的事。明善道:“此事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事前一点子消息都没有,奇怪不奇怪?”
花沙纳道:“柏中堂究竟坏了什么事?他的恩眷,原极隆崇的。
"明善道:“这一件事,谈起来惩你怎么聪明的人,再也猜不透。起源是很小很小,小的跟芥子一般。”花沙纳道:“芥子一般小,堂堂相国,如何就会坏事了呢?”明善道:“今年科场,柏中堂不是派了正考官吗?”花沙纳道:“不错。柏中堂是正考官,朱凤标、程庭桂是副考官。”明善道:“今科中式举子里,有一个平龄,听说是唱小旦的,柏中堂没有检点,竟然中了出来。不意这会子,竟被御史参了。”花沙纳道:“原来是为科场案。论理柏中堂也过於大意。但是唱小旦的事,考生履历上,总也不肯开写,考官又如何会知道呢?”明善道:“现在御史参他,是该举人'朱墨不符,物议沸腾'八个字,上头特地派员磨勘。”花沙纳道:“磨勘之后如何?”明善道:“瞧今儿的旨意,柏中堂革了职还交部严议,想来未必是查无实据吧!”花沙纳道:“柏中堂这么刚正的人,竟也被人参劾,真是想不到的事。参他的究竟谁呀?”明善道:“还有谁?就是孟传金呢。”花沙纳道:“怪道呢,昨儿上头巴巴的叫起他。
这孟传金也真无理取闹!”明善道:“姓孟的仗了好腰子,才敢干这惊天动地事情。”花沙纳诧问仗谁的腰子。明善走近两步,附耳道:“这一件事,都是顺亲王、肃尚书授的意,不然,孟传金也不敢干呢。”花沙纳愕然道:“端、肃两人,心术怎么这么的坏?”明善道:“现在朝廷大权,都在他们两个儿手里,上头偏也相信,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在朝的人,哪一个敢跟他们争执?偏这柏中堂,偏是鲠真,自仗资深望重,倚老卖老,从不肯让他一点半点。他们两个儿,久把柏中堂视作眼中之钉。无奈刚方正直,找不到错处,也难设法。现在好容易出了这个岔子,他们两个儿狮子搏兔,早已用尽全力了。”花沙纳道:“照你说来,老中堂此回的事,定然凶多吉少,怕还不止革职的处分呢。”明善道:“新疆去逛一趟,也未可知。
"花沙纳道:“重到如此,究竟是相国了。明珠、和坤,那么罪案,也只查抄遣戍。”明善点点头,随道:“这两个儿如是得君,究竟所操何术?”花沙纳道:“什么术不术,不过运气好罢了。当今圣质,过於英特,励精图治,巴不得把个国一朝儿就整理好才好。无奈部院诸臣,都是循序渐进的,当今瞧着,很是不洽意。他们两个,恰都是敢言自任的,对了当今的意思,自然就红起来了。”明善道:“此回的案子,听说都是顺亲王查出的呢。顺邸为了大福晋寿诞,传班子唱戏,偏这班子里的要紧角儿不在,传了三回还不到。顺邸怒极,末后传到,酒气薰蒸,已是不能唱戏了。顺邸问他,一个小小戏子,胆敢屡次抗传,你眼睛里究竟有本邸没有本邸?那人碰头道:'小的不敢抗传,实因小的朋友中了一名举子?今儿待魁星开贺,小的也在那里贺喜,没有在家,不曾知道。'顺邸道:'奇了,你的朋友,也会中举子。你那朋友姓甚名谁,干什么营生的?'那人道:“小的这朋友姓平,单名一个龄字。起初是清客串,现在也在赚包银了。'顺邸道:'是不是唱戏的?'那人道:'是唱戏的。'顺邸还不在意,当时告诉了衆宾客,不过当一桩笑话,随便谈谈罢了。肃尚书足智多谋,这日恰也在座,节外生枝,就掀起这个浪波来。”花沙纳听了,不胜叹息。明善去后,花沙纳就派两名家人,到柏中堂府去慰问。一时回来复命,花沙纳问他见过中堂没有?那家人道:“见着的。小的就按着老爷意思说道:'我们老爷叫拜上中堂。'我们老爷原要自己来的,因为路上感了点子风霜,不能走动,叫请中堂不要烦恼,吉人天相,想来总没什么的'。柏中堂神气很好,笑向小的道:'多谢你们老爷惦着我,差人慰问,感激的很,等风波平静了,我还要亲来道谢呢。'又道:'烦你拜谢你们老爷,嗣后请他不必差人来。我现在是待罪人员,在家静候查办,这个嫌疑是要避的。'"花沙纳听了,只得罢了。
第5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