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一时摸不着头脑,凝神沉思,没话可说。正好阿珠提着水壶上来沏茶,莲生叫住,问她小红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阿珠笑着说:“王老爷挺明白的,我么怎么知道哇?”莲生说:“你倒说得好,正因为我不明白,才问你嘛。”阿珠笑着说:“王老爷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想啊,我们先生跟你一向挺好的,你干吗不给我们先生还债呢?今天吵了一场,倒要给我们先生还债了,好像是你在说气话。你生了气,才说给我们先生还债,你想啊,我们先生能要你还吗?”
莲生跳起来跺着脚说:“只要她不生气,就好了,倒说我生气!”阿珠笑着说:“我们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气好生的,还不是为了你王老爷?你想,我们先生可有第二户客人?你王老爷要是再不来,叫我们先生怎么办哪?只要我们先生的面子上交代得过去,你就是再去做一个张蕙贞也不要紧。我们先生欠下了多少债,早也是你王老爷还,晚也是你王老爷还,随你王老爷的便好了。你王老爷待我们先生好还是不好,也不在这上头。王老爷,你说对不?”莲生说:“你也说得不明白,我不替她还债么,当然说我不好;我就是替她还了债,她还是说我不好。她到底要我怎样才算我对她好呢?”阿珠笑着说:“王老爷也真是说笑话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说着,提着水壶一路笑着下楼去了。
莲生一想没奈何,只得打叠起千百样温情软语去讨好小红。小红见莲生真个肯去还债,也落得趁机收场,就渐渐地止住了哭声。莲生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小红一面拿手帕擦眼泪,一面还咕噜说:“你只怪我生气,你也替我想想看,如果你换了我,是不是也要生气?”莲生连忙陪笑说:“应该生气,应该生气!我要是换了你,一直要气到天亮才罢休。”说得小红也要笑出声儿来,却极力忍住说:“厚脸皮,谁理你呀!”
正说着,忽听得外面当当当一阵钟声。小红先听见,问:“是不是撞乱钟?”莲生侧耳一听,忙推开一扇玻璃窗,向楼下喊:“撞乱钟啦!”阿珠在楼下接应,也喊起来:“撞乱钟啦,你们快去看看哪里走水了。”随即有几个外场赶紧如飞地跑出门去。
走水──“失火”一词的隐晦说法。
钟声停了,莲生坐不住,跑到后面露台上去看,只见明月高挂,夜色如水,四面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正好有一个外场跑回来报说:“是东棋盘街走水。”莲生急忙站在桌子旁的交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果然在墙缝中看见一条火光。莲生急喊来安,外场回说:“来二爷和轿班都跑去看了。”莲生急得心里突突地跳,坐立不安。小红说:“东棋盘街走水,跟你有什么关系?”莲生说:“我对面不就是东棋盘街么?”小红说:“还隔着一条五马路呢!”
露台──位置在房顶上的露天阳台,有别于楼房门窗前面的小阳台。
正说着,来安也跑回来了,在天井里喊“老爷”,回说:“就在东棋盘街东头,没多远呢!有巡捕拦住,走不过去了。”莲生一听,抬腿就走。小红问:“你走了?”莲生说:“我去去就来。”
莲生叫来安跟着,一直跑出四马路,朝着前面的火光急急地赶去。刚走到南昼锦里口,只见陈小云独自一个站在廊檐下看火。莲生拉他一起去,他说:“慢点儿走吧,你有保险,怕什么?”莲生这才脚下放松了一些。
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见转角上有个外国巡捕,正指挥许多人在整理水龙带,通长街接做一条,放在地上,接上自来水管,开了龙头,并没有一些水声,却不知不觉水龙带渐渐鼓胀起来,绷得紧紧的。仨人顺着水龙带走去,将近五马路,被巡捕挡住了。莲生说了两句外国话,才放过去。那火看上去离得还挺远,可耳边已经噼哩啪啦地爆得怪响的,好像在放几千万鞭炮,头上火星儿乱打下来。
莲生和小云用袖子遮了头,和来安一口气跑到自己家门口,只见莲生的侄子和厨子、佣人等都站在廊檐下观望,见莲生回来,争先诉说:“保险公司派人来看过了,说不要紧,放心好了。”陈小云说:“要紧倒是不要紧的。你把保险单自己带在身边,洋钱嘛放在保险箱里,别的账本、契约、债券、执照、票据之类,理齐了一总交代给一个人好了。家具什物,一概不要去动。”莲生说:“我把保险单放在朋友那里了。”小云说:“那就更好了。”
莲生就请小云到楼上房里帮着收拾。忽听得哗啦啦一声响,俩人忙到楼窗口去看,只见着火的房子坍下了屋顶,那火舌却越发地高了,窜起来足有一丈多,趁着风势,呼呼地尖啸。莲生又慌忙转身去收拾东西,顾了这样,忘了那样,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毕,又问小云:“你再帮我想想看,还忘了什么?”小云说:“也没什么了。你别急,包你没事儿。”
莲生也无心答话,只站在楼窗口看。忽见火光里冒出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儿,直冲到半天里。门口许多人齐声说:“好了,好了。”小云过来一看,说:“药水龙来了,打下去了。”果然那火舌渐渐低了下去,终于看不见了,连黑烟也淡了下去。莲生这才放心坐下。小云笑着说:“你已经保了险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保险公司还没来,你自己倒先着急了,就好像没保过险的一样。”莲生也笑着说:“我也知道不要紧,只是看着这架势,不由人不急。”
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