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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上至监斩官,下至狱卒、刽子手,都烦恼走了和尚,恐怕太尹见罪。“我们这一行人,都要受苦,免不得回开封府报知太尹。”龙图闻报,即时升厅。监斩官便带着一行人请罪。此时龙图明知道妖人出现,朝廷要动刀兵。不肯叫人胡乱吃官司,发放一行人自去。星夜写表申奏朝廷,叫就少时还好治理,若日久妖人聚得多时,恐难剿捕。朝廷降下圣旨,遍行诸路乡村巡检,可用心缉访剿捕。文书行到河北贝州,州衙前悬挂榜文。
那个去处甚是热闹,有一个妇人戴着孝,手内提个篮儿,在州衙前走来走去五七遭。这妇人若还生得不好时,也没人跟着。看他不十分打扮,大有颜色。到处有这般闲汉问道:“我见你走来走去有五七遭,为着甚事?”妇人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媳妇因殁了丈夫,无可度日。有一件本事,要卖三五百钱,把来做盘缠。”那人又问道:“姐姐!你有甚本事得卖?”妇人道:“无甚空地卖不得,若有个空地,才好卖。”那人与他赶起了众人,吹的扑的道:“这里好,也曾有人在这里打野火儿过。在这里做好。”那妇人盘膝在地上坐了。看的人一来看见这妇人生得生,二来见妇人打野火儿,便有二三十人围住着,都道:“不知他卖什么?”只见妇人去篮里取出一只碗来,看着一伙人道:“众位在上!媳妇不是路歧,也不会卖药打卦。只因殁了丈夫,无计奈何,只得自出来赚三二十文钱使。那个哥哥替我将碗去讨碗水来?”有个小厮道:“我替你去讨!”
不多时,小厮讨将一碗水来。看的人道:“不知他卖什么东西,讨水何用?”妇人揭起篮儿,晃晃拿出一把刀来。看的人多道:“莫不这妇人会行法!”只见妇人把刀尖去地上掘些土起来,搜得松松的,倾下半碗水在土内,和成一块。篮内取几条竹棒儿出来,捏一块泥,把一条竹棒儿上捏成一枝蜡烛,安在地上。又捏一块泥,再把一条竹棒儿捏成一枝蜡烛。霎时间,做了十来枝,都安在地上。看的人相挨相挤冷笑道:“没来由,我们到吃这妇人家耍了。引了这半日,又没甚花巧。裂裂缺缺的捏这几枝泥蜡烛,要他何用!”有的人道:“你们且闭嘴看他,必有个道理!”妇人将剩下的半碗水洗了手,揩干净了,看看一伙人道:“媳妇因无了丈夫,无可度日。不敢贪多,只要卖三文钱一支。这十枝要卖三十文足钱。每一枝烛,就上灯前点起,直点到天明。”看的人都笑道:“这姐姐把我贝州人取笑。泥做的蜡烛,方才做的兀自未干,如何点得着。分明是取笑人。”没个人来买。妇人见没人来买,又道:“你贝州人好不信事。难道媳妇脱空骗你三文钱?那个哥哥替我取些火来?”有一个没安死尸处专一帮闲的沈待诏,替他去茶坊里讨些火种,把与妇人。那妇人去篮儿内取出一片硫磺发烛,就在火上焠着,去泥蜡烛上从头点着。一伙看的人都喝采道:“好妙剧术!一枝湿的泥蜡烛便点得着,又只要三文钱一枝,那里不使了三文钱。”有好事的取三文把与妇人。妇人收了钱,拿一枝过来,吹灭了递与。霎时间十枝泥蜡烛都卖了。妇人抬起身来,收拾了刀和碗入篮内,与众人道个万福,便去了。
到明日,妇人又到空地上来。人都簇着了看。妇人道:“昨日生受卖得三十文钱,过得一日。今日又来烦恼。”众人道:“真个作怪,昨日三文钱买了一枝泥蜡烛,恰好点了一夜。比点灯又明亮,倒省了十文钱油。”妇人在场子上讨些水,掘些泥,又做了十枝泥蜡烛。众人道:“不须点了。”都争着了买去。妇人又卖得三十文钱,自收拾去了。以后逐日来卖,做不落手便有人买去了。每日只卖十枝。卖了半个月,闹动了贝州一州人,都说道:“有一个妇人在州衙前卖泥蜡烛,且是耐点,又明亮。”
当日,这妇人正摊场,做得一半,州衙里走出一个人来。众人看时,却是个有请有分的人,姓王名则,现做本衙排军的人。那人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凤眼浓眉如画,黄须白面高颧。手垂过膝阔双肩,六尺身材壮健。
善会开弓发弩,更兼使棒摔拳。一生志气在人前。王则都排出现。
这王则的父亲,原是本州一个大富户。因信了风水先生说话,看中了一块阴地,当出大贵之子孙。这块地就是近邻人家葬过的,王大户欺他家贫,挜放些债负,故意好几年不算。累积无偿,逼要了他的地。掘起尸棺,把自家爹娘灵柩,葬在上面。自葬过之后,妈妈刘氏一连怀八遍胎。只第一胎是个女,其余七胎都是男。那王则是第五胎生的。临产这一夜,王大户梦见唐朝武则天娘娘特来他家借住,说道:“你家合生有福之男,兴基立业,昌大门闾”醒来时,恰好妈妈生下孩儿。王大户大喜,取名王则,小名叫做五福儿,以纪梦中之兆。从小伶俐,五岁时,便会读书。一日,外祖刘太公到来,看见大小挨肩的七个甥男,甚是欢喜。只有五福儿聪俊,出一对道:“小孩儿五岁聪明冠世。”王则应声道:“大丈夫一朝富贵惊人。”刘太公夸好。又出一对道:“一母八胎生七子,小者如虎,大者如龙。”王则又对道:“单枪独马领三军,成则为王,败则为贼。”刘太公大惊道:“此儿虽然颖异,必非安稳保家之人。”嘱咐女婿道:“五福儿若长成,休得教他拳棒。恐怕他不守本分,为家门之累。”又一日,王则在街上顽耍,遇一个过往的相士,立住脚定睛看了他一回,说道:“此儿骨法非常,将近三旬,必然大有际遇。只是刑克太重,须克尽六亲,荡尽祖业,方才发福。”又看一看道:“只可惜有始无终。”奶子进去传与王大户听了。王大户正走出来要细问时,那相士已自去了。果然,王则到七岁时,父亲一病而亡。以后六个弟兄接连患病死个干净。母亲刘妈妈不胜痛苦,也病死了,单单剩得一身。有诗为证:
不料多男尽丧亡,独留五福败门墙。
相家未应全无准,阴地何如心地良。
此时刘太公也故了,并无亲戚尊长劝善。到十五六岁,长得身雄力大,不去读书,专好斗鸡走马,使枪抡棒。供养多少教师在家,又唤巧手匠人,在背上刺五个福字。还有一件,喜的是百般术法,逢着就学。只是小小戏耍法儿,不曾遇着个名师,传授什么大本领。虽然如此,这里头也不知费了多少钱钞。还有一件,从小好的是女色。若见了个标致妇人,宁可使百来两银子,一定要刮他上手。其他娼家窑户,自不必说。又有一班闲汉帮他使钱,这里头又不知费了多少钱钞。过了十年来,把个家业费得罄尽。房子田地,也都卖来花费了。单靠着一身本事,在本州充做个排军头儿。在州衙后巷赁下一所小小民房居住。从幼娶得一房媳妇,并未生育,前二年也被他克了,依旧剩个单身。他只在娼楼妓馆及落脚人家走动,不曾娶得老婆。人家见他无赖,也没个肯把女儿与他。偶尔有肯与他的,他又偏嫌好道歉。正是志高难满意,运晚未逢时。说起来,他也有一节好处,为人慷慨结交。没钱时,宁可束了肚皮过日。一有钱钞在手,三兄四弟终日大酒大肉价同吃。若是有些不如意时节,拽出拳头就打。所以众人又畏惧他,又喜欢他。闲话休叙。
这一日,王则五更入衙画卯,干办完了职事出来,见州衙前一伙人围着了看。王则掂起脚来望一望,见一个着孝的妇人坐在地上。仔细看时,但见:
身穿缟素,腰系麻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翠珠,生定天姿秀丽。云鬟半整,如西子初病捧心;星眸转波,若文君含愁听曲。恰似嫦娥离月殿,浑如织女下瑶池。
王则就问跟随的人道:“这妇人在此做甚的?”跟随人道:“久闻得这妇人在此卖泥蜡烛。”王则道:“我日逐在官府衙内,听得说多日了,道是一个妇人卖泥蜡烛。我那一般当官执事的人说,也曾买来点,且是明亮。我便是要问他,怎的叫泥蜡烛?”跟随人道:“说起来且是惊人。那妇人在地上掘起泥来,把水和了,捏在竹棒,似蜡烛一般,焠着灯便着。从上灯时点起,直到天明。”王则听了,心里思忖道:“却也作怪,我从来好些剧法术。这一件却又惊人。”乃挨身入人丛中,看那妇人都做完了,把水洗了手,道:“我这蜡烛卖三文钱一枝。”人人都争抢要买,王则道:“且住,你们都不要买!”人都认得王则是有请的人。他叫声不要买,人都不敢买,妇人抬起头来,看见王则,起身来叫声万福。王则还了礼,道:“你把泥来做蜡烛,如何点得着?”妇人道:“都排在上,媳妇在此卖了半个多月了。若点不着时,人却不来问我买。每日做十枝,只是没得卖。”王则道:“不要耍我。”扯起衣襟在便袋内取出三十文钱,都买了。妇人将蜡烛递与王则。王则道:“且住,买将去点不着时,枉费了钱。不是我不信事,真个不曾见。且点一枝叫我看看。”妇人道:“这个容易,都排叫人去讨火种来。”王则教跟随的去讨火种,递与妇人。妇人炙着发烛儿,将十枝泥蜡烛都点与王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