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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又云:
越岁辛未中春廿有二日,钱唐陈曼生偕其弟云伯,同过余斋,出此相示。因云伯去年曾摄常熟邑篆,有修柳如是墓一事,于河东君手迹亦有见者。兹以校字证之。云伯以为然。当不谬也。复翁记。
牧斋跋元钞本乐府新编阳春白雪(见杨绍和楹书隅录续编肆)云:
惠香阁藏元人旧钞本阳春白雪十卷。依元刊本校录一过,分注于下。丙子二月花朝,牧翁。
寅恪案:崇祯十五年春间牧斋所作诗中有涉及惠香之事,甚可注意。但河东君适牧斋后之患病问题,俟下文详述,今暂不论。兹所欲言者,即惠香究为何人及与河东君之关系也。
何黄二氏均以惠香阁为河东君所居及认惠香与河东君为一人,殊为谬妄。观牧斋自题其所校录阳春白雪之年月,可知至迟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花朝日牧斋已与惠香阁之名发生关系,然则此女性之惠香,其名初见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复见于十五年壬午春季,皆在丙子花朝四年或六年之后,将如何解释此疑问耶?鄙意一为先有人之名,后有建筑物之名,建筑物因人得名。如牧斋以河东君名是字如是、别号我闻居士之故,因名其所居曰我闻室,即是其例。(参前论蒋氏旧藏河东君山水画册。)一为先有建筑物之名,后有人之名,人因建筑物得名。惠香之名,疑是其例。盖牧斋心中早已悬拟一金屋之名,而此金屋乃留待将来理想之阿娇居之者。若所推测不误,则此女性恐是一能歌之人,与阳春白雪有关,故牧斋取惠香之假名以目之,斯固文士故作狡狯之常态,不足异也。
据牧斋所作关于惠香之四绝句桃柳并用,初视之亦颇平常。检庾子山诗有“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及“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等句,(见倪璠注庾子山集肆“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之九及同书伍“对酒歌”。)则“桃”字实与惠香之“香”字有关,或者此女性真名中有一“桃”字。然就今所见之材料,无一能证实此点者,仍俟详考。
兹可决定者有三事:
一即依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两律及牧斋阳春白雪跋语,已可知此女性之居处必与嘉兴及苏州有关,并为能歌之人。兹复检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崇祯十三年庚辰八月十七夜牧斋于苏州所作永遇乐词云:“白发盈头,清光照眼,老颠思裂。折简征歌,醵钱置酒,漫浪从他说。银筝画鼓,翠眉檀板,恰称合欢佳节。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天上霓裳,人间桂树,曲调都清切。干戈满地,鸟惊鹊绕,一寸此时心折。凭谁把青天净洗,长留皓月。”及同书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崇祯十五年壬午中秋河东君病中,牧斋所作“效欧阳詹玩月诗”其后段云:“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何为烦忧添哽咽,懵腾噤齚夜不央。秋发纷纷伴坠叶,细雨唧唧和啼螀。自从姮娥到月殿,长依金穴飞夜光。但闻高歌咏水镜,阿谁弹事腾封章。章上倘蒙天一笑,素娥惎汝空奔忙。老夫听罢心恻恻,低头自问笑狂易。妇言可云慎勿听,撑肠拄肚终难释。天上素娥亦有党,人间白叟将安适。合眼犹见星煌煌,入梦仍闻笑哑哑。打门未许惊周公,倒枕一任东方白。”更可证此女性在崇祯十五年壬午春间伴送河东君于病中自苏州返常熟,故河东君亦于是年中秋病中有“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等语,婉劝牧斋往听其清歌借以遣此佳节之岑寂。据是推之,则此居住苏州而擅长歌唱之女性即惠香无疑也。
二即依牧斋所作关于惠香四绝句中皆有“桃”字,则此女性名中当有“桃”字,前已言及。又细绎牧斋四诗中皆以桃柳并举,当亦非寻常泛用之辞语。据王谠唐语林陆补遗云:“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连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团。’盖有所属也。柳枝后逾垣遁去,家人追获。及镇州初归,诗曰:‘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郞归。’自是,专宠绛桃矣。”及邵博闻见后录壹柒“韩退之使镇州”条云:“孙子阳为予言,近时寿阳驿发地,得二诗石,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耶?”是牧斋暗以韩退之自比,而以河东君比柳枝或风柳,惠香比绛桃或倩桃。然则此惠香之真名中当有“桃”字或“绛”字。“桃”字恐是小名,甚难考出,至“绛”字或与后来所传河东君妹杨绛子之名有关也。
三即观留惠香“并蒂俱栖宿有期”、代惠香“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及别惠香“多种夭桃胜柳枝”等句,则此女性原是河东君之密友,后来又独立门户,如河东君与徐云翾之关系。
由第壹点引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离杭州至禾城养疴及牧斋述河东君病中之语,当与惠香之居处有关。由第贰点及第叁点引申,疑后来讹传河东君妹绛子之轶事,乃好事者就此演变而成。第壹点不待多论,第贰及第叁点则须略征传讹之说,辨析真伪,而究其演变伪造之所由焉。
徐乃昌闺秀词钞补遗“杨绛子传”附柴紫芳芦峰旅记略云:
柳河东君如是归虞山蒙叟后,其妹杨绛子犹居吴江垂虹亭,鄙姊之行,遂不与人往来。构一小园于亭畔,归心禅说。尝谒灵岩榰硎等山,飘遥闲适,视乃姊之迷落于白发翁者,不啻天上人间。嘉兴薛素素女士慕其行,特雇棹担书访绛子于吴门,相见倾倒,遂相约不嫁男子。乃同至慧泉,溯大江而上,探匡庐,入峨嵋,题诗铜塔,终隐焉。其后素素背盟,复至槜李,绛子一人居川中,足迹不至城市。河东君数以诗招之,终不应。未几卒。着有灵鹃阁小集行世。其“春柳寄爱姊,调高阳台”一阕,盖讽之也。
寅恪案:柴氏所记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当分别观之。“绛子”之“绛”不仅与桃花颜色有关,且可与牧斋诗用韩退之之妾绛桃之名相合。绛子“居吴江垂虹亭”,谒苏州之“灵岩榰硎等山”及薛素素“访绛子与吴门”等事,又可与牧斋永遇乐词、舟中赠惠香及玩月诗等相印证。然则绛子与河东君之关系乃勾栏中姊妹行辈之名分,非真同产,此其可信者也。至绛子与薛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端,则大谬特谬。请征旧记,以明其妄。
缪荃孙云自在堪笔记书画门“薛素素小影”条载胡孝辕〔震亨〕读书日录云:
薛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澹雅。工书,善画兰,时复挟弹走马,翩翩男儿俊态。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徐竟纳为妾。合欢之夕,郡中沈少司马纯甫、李孝兼伯远偕诸名士送之。姚叔祥〔士粦〕有诗云:“管领烟花只此身,尊前惊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当意,勿谢千金便许人。含泪且成名媛别,离肠不管沈郞嗔。相看自笑同秋叶,妒杀侬家并蒂春。”褒甫恨薛之爽约及沈之攘爱也,寄赠薛三律云:“锦水飞来第二身,蕙心更擅艺如神。相怜南国应无辈,不悟东家别有邻。纨扇写留骑凤女,实符赍向驭龙人。碧山烟外含愁思,犹似蛾眉隔座颦。凉壁哀蛬吊蕙帷,计狂祝梦又多违。锦书织恨盈千轴,钿帯萦愁减一围。弱水药来娥月皎,明河槎去客星微。越人不肯归西子,花泣吴宫掩夕扉。铜标志里候灵芸,中道香车改辙闻。魂逐飞蓬辞夜幕,泪随落叶点秋裙。尾生作鬼难仇水,巫女为神易变云。自古情多欢便少,双栖何必笑离群。”
列朝诗集闰肆“薛素素小传”略云:
素素少游燕中,为李征蛮所嬖。其画像传入蛮峒,酉阳彭宣慰深慕好之。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古所希有也。中年长斋礼佛,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翁,为房老以死。
明诗综玖捌“薛素素小传”云:
素素小字润娘,嘉兴妓。有异才。数嫁皆不终。有南游草。
又同书同卷〔静志居〕诗话略云:
予见其手写水墨大士甚工。董尚书未第日,授书禾中,见而爱之,为作小楷心经,兼题以跋。尝侍沈孝廉景倩巾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