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一)
三百年来记载河东君事迹者众,寅恪亦获读其大半矣。总括言之可别为两类:第壹类为于河东君具同情者,如顾云美苓之“河东君传”等属之;第贰类为于河东君怀恶意者,如王胜时沄之“虞山柳枝词”等属之。其他辗转抄袭、讹谬脱漏者更不足道。然第壹类虽具同情,颇有隐讳,第贰类因怀恶意,遂多诬枉。今欲考河东君平生事迹,其隐讳者表出之,其诬枉者校正之。不漏不谬,始终完善,则典籍禁毁阙佚之后,精力老病残废之余,势所不能,此生无望者也。故惟有姑就搜寻所得而可信可喜者综贯解释,汇合辑录,略具首尾,聊复成文。虽极知无所阐发,等于抄胥,必见笑于当世及后来之博识通人,亦所不顾及矣。
就所见文籍中记载河东君事迹者言之,要推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为最佳。就其所以能致此者,不独以其人之能文,实因其人于河东君具有同情心之故。可惜者,顾氏为牧翁晚年门生,虽及见河东君,而关于河东君早岁事迹或欲有所讳饰,或以生年较晚,关于河东君早岁身世,其隐秘微妙者有所未详也。兹先略述云美之事迹,然后移写顾氏所撰河东君传中有关早岁之一节,参以他种史料,解释论证之。
牧斋外集壹陆“明经顾云美妻陆氏墓志铭”略云:
留守相国瞿稼轩既殉国,其幼子玄镜奉其骨归自桂林。甲午正月至常熟,顾苓云美来吊。玄镜从其兄拥杖出拜。云美问其兄。曰:吾幼弟也。生长西南,今九年矣。云美出谓其表弟严武伯曰:子为我语瞿氏,以我女字玄镜。瞿氏诺之。云美告余曰:苓以女字留守相公之幼子矣,夫子其谓我何?余曰:有是哉?后六年己亥四月十日,云美之妻陆氏卒。越七日,云美之父处士君卒。云美居丧守礼,不置姬侍,躬保护其女。服除,而玄镜孤贫无倚。云美收为赘婿。壬寅吉安施伟长见玄镜于云美之侧,喜而告余。及秋,余过虎邱塔影园,云美出玄镜拜床下,抠衣奉手,目光射人。归而贻书云美曰:忠贞之后仅存一线,今得端人正士以尊亲为师保,稼轩忠魂亦稍慰于九京矣。
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顾苓传略云:
顾苓字云美。少笃学,晚居虎丘山塘,萧然敝庐,中悬思陵御书,时肃衣冠再拜,欷歔太息。女一,妻桂林留守瞿式耜子,易其姓名,俾脱于祸,人尤高之。(寅恪案:初学集柒肆“先太淑人述”云:“孙爱之议婚于瞿给事之女孙也。太淑人实命之,曰:人以汝去官,结婚姻以敦世好,不亦善乎?”然则云美亦与牧斋为间接之姻戚。但云美以其女妻稼轩之子,时间甚晚,远在钱瞿两氏议婚之后矣。)
寅恪案:顾氏为明末遗老,不忘故国旧君者,其人品高逸可以想见,不仅以文学艺术见称也。清代初年东南诸眷恋故国之遗民亦大有党派及意见之分别,未可笼统视之。牧斋早为东林党魁,晚乃附和马阮,隆顺清朝,坐此为时人、尤为东南旧朝党社中人所诟毁。斯问题于此姑置不论。傥取顾氏塔影园集壹东涧遗老传读之,则知云美对于牧翁平生前后异趣之见解,与当日吴越胜流之持论有所不同,而与瞿稼轩所怀者正复相类也。观全谢册祖望鲒埼亭外集叁壹“浩气吟跋”略云:“稼轩先生少年连染于牧斋之习气,自丙戌以后,牧斋生平扫地矣,而先生浩气吟中犹惓惓焉,至形之梦寐。其交情一至此乎?牧斋颜甲千重,犹敢为浩气吟作序乎?一笑也。可知钱瞿二人关系之密切如此。”全氏之论固正,但于河东君画牧斋复明室之活动似尚有未尽窥见者,关于此点,俟于第伍章论之。
所可注意者,即与稼轩特厚之人不独宽谅牧斋之晚节,而尤推重河东君。就其所以然之故,当与钱柳同心复明一端有关。如牧斋投笑集上“后秋兴之三”第叁首“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句,自注云:“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考牧斋所谓“夷陵文相国”者,即明史贰柒玖有传之文安之,其人之为大学士由瞿式耜所推荐,可知文瞿两人交谊实为密切。云美以女妻稼轩之子,则其于稼轩与文氏有同一之观感及关系,又可推之。文氏既遗书牧斋称道河东君若是,宜乎云美为河东君作传,其尊重之意溢于言表也。后来有“超达道人苇江氏”者,题云美此传后,谓其于河东君“别有知己之感”、“阿私所好”,则未明钱瞿之交谊、钱柳之关系,与夫君国兴亡、恩纪绸缪、死生不渝之大义,所以借是发幽光而励薄俗之微旨,乃肆意妄言,无复忌惮,诚为可恶,更不足置辨矣。
复次,关于思陵御书一事,详见杜于皇濬变雅堂文集柒“松风宝墨记”,兹不移录。恪昔年曾于完白山人后裔家见崇祯帝所书“松风水月”四字,始知于皇此文中“端劲轩翥”之评,非寻常颂圣例语。邓氏家之思陵御书自与云美所藏者不同物,初未解此三百年前国家民族大悲剧之主人翁何以喜作“松风”二字之故,后检杨留垞钟义雪桥诗话续集壹云:“顾云美庐阊门外,半潭绕屋,引水自隔。庄烈帝御书‘松风’二大字,云美得之某司香,遂揭于斋中。顾黄公景星为赋诗四首,卒章有云:奇峰名淑景,御坐正当中。五粒皆银鬣,双珠倚玉童。谓万风山淑景峰有石刻御坐,二白松覆焉。”然则世上留传崇祯帝“松风”手迹不止一本者,殆与景山石刻御坐有关耶?俟考。
顾氏河东君传,寅恪所得见者,节略之本不计外共有四本,即罗刖存振玉礼在斯堂业书塔影园集本(第壹卷),范声山锴华笑庼杂笔本(第壹卷),缪筿珊荃孙秦淮广记本(第贰之肆),及葛雍吾昌楣蘼芜纪闻本(卷上)。四本中以范本为最善,兹悉依此本移录,其他诸本与范本异者皆不一一标出也。
复次,罗振玉贞松老人外集叁“顾云美书河东君传册跋”略云:
顾云美撰柳蘼芜传并画象真迹,乙已冬得之吴中,传载蘼芜事实甚详。吴人某所着野语秘汇,述虞山被逮时河东君先携重贿入都,赂当道,乃得生还。其权略尤不可及,可谓奇女子矣。传中记蘼芜初归云间孝廉为妾,殆先适陈卧子,他记载所未及。其归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时年二十四。至癸卯下发,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难。光绪丁未三月将取付影印,以贻海内好事者,俾益永其传,并缀辞于后。上虞罗振玉刖存父。
寅恪案:刖存先生以“云间孝廉”为陈卧子,五十年前能作此语,可谓特识。但其于河东君适牧斋后尚称之为“蘼芜”,又言其携重贿入都,俾牧斋得脱黄毓祺之案及癸卯岁年四十六下发等事,皆不免差误。详见有关各节所论,兹不辨及。
顾传云:
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塔影园集壹河东君传“婉媚绝伦”作“风气奕奕”。)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
寅恪案:云美此传于河东君之本来姓氏籍贯及在“适云间孝廉为妾”以前之事迹不道及一字,当有所隐讳,未必绝不能获知其一二也。职是之故,不得不取其他史料以补此间隙。但此段时间材料极少,又多为不可信者,故今仅择其材料直接出于与河东君有关之人者,以之为主,而参取后来间接传闻者以补充之,其间若有诬枉或不可信者则稍加校正。固不敢谓尽得其真相,然亦不至甚远于事实也。
兹引王沄虞山柳枝词之前先略述胜时之事迹,盖王氏乃最反对河东君之人,其所言者固不可尽信,然诬枉之辞外亦有一二真实语,实因其人与陈子龙及其家属关系密切,所知河东君早岁事迹必较多于顾云美,特恨其具偏隘之见,不欲质直言之耳。
乾隆修娄县志贰伍沄传略云:
王沄字胜时,幼为陈子龙弟子,处师生患难时卓然有东汉节义风。以诸生贡入成均,不得志。着有辋川稿。
李叔虎桓耆献类征初编肆肆肆顾汝则传,下附王沄事迹,引章有谟笔记略云:
陈黄门子龙殉难后,夫人张氏与其子妇丁氏居于乡,两世守节,贫不能给。王胜时明经沄常周恤之。
及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岁在癸酉(康熙三十二年)仲春之吉,孺人命从侄倬来,知予子栘有女孙同岁生,请问名。予额手曰:此小子宿心也,敬闻命矣。乃告于先祠,以女孙字世贵焉。(寅恪案:世贵乃陈子龙之曾孙。)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