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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然则当明之季年,吴江盛泽区区一隅之地,其声伎风流之盛几可比似于金陵板桥。夫金陵乃明之陪都,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艳曲诸姬文彩艺术超绝一时,经载流传,如余怀板桥杂记之类即是例证。寅恪昔年尝论唐代科举进士词科与都会声伎之关系,列举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序等以证实之(见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明季党社诸人中多文学名流,其与当时声妓之关系亦有类似于唐代者。金陵固可比于长安,但盛泽何以亦与西京相似?其故盖非因政治,而实由经济之关系有以致之。
盛湖志叁物产门略云:
吴绫见称往昔,在唐充贡。今郡属惟吴江有之。邑西南境,多业此。名品不一,往往以其所产地为称。其创于后代者,奇巧日增,不可殚纪。凡邑中所产,皆聚于盛泽镇。天下衣被多赖之。富商大贾辇万金来买者,摩肩连袂,如一都会焉。
又云:
绸绫罗纱绢不一其名,各有定式,而价之低昂随之。其余巾帯手帕,亦皆着名,京省外国,悉来市易。
又云:
画绢阔而且长,画家所用。织之者只四五家。
据榰仙所述,可知吴江盛泽实为东南最精丝织品制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国商贾往来集会之处,且其地复是明季党社文人出产地,即江浙两省交界重要之市镇。吴江盛泽诸名姬所以可比美于金陵秦淮者,殆由地方丝织品之经济性,亦更因当日党社名流之政治性,两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欤?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十三)
以上论述杨陈两人同在苏州及松江地域之关系既竟,兹再续论崇祯八年秋深后两人关系。此后盖可视为别一时期,前于总论陈杨两人关系可分三期时已言及之矣。
卧子于崇祯八年秋深别河东君后,是年除夕赋诗,离思犹萦怀抱。兹录之于下,以见卧子当时心情之一斑,并了结崇祯八年杨陈二人文字因缘之一段公案也。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云:
忆昔儿童问除夕,百子屏风坐相索。西邻羯鼓正参差,小苑梅花强攀摘。华年一去不可留,依旧春风过东阳。每作寻常一布衣,坐看衰乱无长策。今年惆怅倍莫当,俯仰萧条心内伤。亲交赋怆陆蛤史,知己人无虞仲翔。桃根渺渺江波隔,金瓠茫茫原草长。人生忘情苦不早,羲义皇以来迹如扫。惟有旗常照千载,不尔文章亦难老。峥嵘盛年能几时,努力荣名以为宝。不见古人吐握忙,今人日月何草草。
寅恪案:此年卧子最不如意之事有二,一为河东君离去松江至盛泽,一为长女颀之殇,故除夕赋诗举此二事为言。“桃根”用王子敬妾事,见玉台新咏拾王献之“情人桃叶歌”,世所习知。“金瓠”用曹子建女事,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亦非僻典,故不详引。综观卧子之作品,在此别一时期内,即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往盛泽后,其为河东君而作者尚有甚佳之诗两篇,用于河东君之作品有甚巨之影响,故录其全文,详论述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稿“长相思”七古云:
美人昔在春风前,娇花欲语含轻烟。欢倚细腰倚绣枕,愁任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写尽红霞不肯传,紫鳞亦妒婵娟子。劝君莫向梦中行,海天崎岖最不平。纵使乘风到玉亭,琼楼群仙口语轻。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
寅恪案:卧子此篇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其以“长相思”为题者,盖取义于李太白“长相思”乐府之名。(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太白此篇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之句,内含河东君之名号,(可参第贰章所论。)用意双关,读者不可以通常拟古之作目之。兹特为掸出,使知卧子精思高才殊非当时文士所能企及也。
诗中“美人今在秋风里”之句,足证其为秋间所作。又此首后第叁首为“上巳行”,第肆首为“悲济南”,据“悲济南”诗后附考证云:“崇祯十二年大兵克济南。”则“上巳行”为崇祯十二年春间所作,而“长相思”为十一年秋间所作也。此诗后段自“劝君莫向梦中行”至篇末皆美人所写红霞之文,“红霞”者,即温飞卿“偶题”诗中“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之“红锦段”,(可参第叁章论宋徵璧秋塘曲“因梦向愁红锦段”句及卧子吴阊口号第拾首“枉恨明珠入梦迟”句。)而接受河东君所寄“红锦段”之“江淹”非他人,乃卧子也。“紫鳞”者,传遁此红霞之人,此人未知何故不肯作寄书邮,岂有所顾忌,不欲预人家事耶?
卧子“乘风到玉京”及“海天”“琼楼”之语,实本之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兼怀子由”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阕,故卧子诗中“但令”以下之意,即东坡词中“但愿”以下之旨。然则苏陈词之构思用语亦无不相同也。前论几社名士虽薄宋诗,却喜宋词,观卧子此诗全从苏词转出,可为一证。
细玩“美人”一辞即指河东君,“劝君”之“君”即指卧子,书中之意盖劝卧子不必汲汲仕进,假使得臻高位,亦不为诸权要所容。“海天崎岖”殊切合崇祯朝宦途险罅之情势,观明思宗一朝,宰相得罪者之多可知矣。
最后四句意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卧子既是其知己,则自不必相守而不去也。至“故人”一语,实用玉台新咏壹“上山采蘼芜”诗中“故人工织素”之界说,乃指女性而言,即河东君书中取以自况者,此可与前引卧子满庭芳词“故人”之语相参较也。河东君此书,其用意遣辞甚为奇妙,若“何必长相守”之旨,则愿其离而不愿其合,虽似反乎常情,而深爱至痛尤有出人意表者,取较崔莺莺致张生书止作“始乱终弃”儿女恩怨寻常之语者更进入一新境界,非河东君之书不能有此奇意,非卧子之诗不能传此奇情。由此言之,陈杨之关系与钱柳之因缘,一离一合,甚不相同,而卧子“长相思”一篇更有深于牧斋之“有美诗”者矣。今日吾人虽得见卧子此诗,但不得见河东君此书,斯诚天壤间一大憾事。惜哉!惜哉!
更有可论者。卧子“长相思”之诗乃间接用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之词意。东坡此词实寄怀其弟子由之作,后来牧斋被逮金陵“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见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则又以河东君为子由。河东君自称女弟之问题上文已详,兹不复赘,今据陈钱两诗,可知河东君对诸名士固以“弟”自居,而诸名士亦视之与弟相同也。河东君之文采自不愧子由,卧子牧斋作诗以情人或妻与弟牵混,虽文人故作狡狯,其实大有理由在也。一笑!
复次,王应奎柳南随笔壹“论牧翁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条(参董潮东皋杂钞叁)云:
夫寄弟诗也,而谬曰寄妻。东坡集具在,不可证乎?(寅恪案:此点可参初学集叁试掸诗集上“苕上吴子德目舆次东坡狱中寄子由韵,感而和之”七律六首。)是牧斋绝不致误记,其谬以寄弟诗为寄妻诗,乃故作狡狯,可为明证矣。且伊原配陈夫人此时尚无恙也,而竟以河东君为妻,“并后匹嫡”,古人所戒,即此一端,其不惜行检可知矣。
寅恪案:王氏之论固正,然亦过泥,盖于当日情事犹有未达一间者矣。关于牧斋狱中寄河东君诗其余之问题,俟后第伍章详论之,暂不涉及。兹唯举出以此重以妻为弟之公案以供参究,庶几曹洞宗风之诗翁禅伯不致掸放皆成死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