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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其七云:
长风疏集未曾韬,矫雉翻然谋上皋。葭荻横秋投废浦,风烟当夜接虚涛。云妍翳景萦时急,红逖烦滋杂与(兴?)高。回首惊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
寅恪案:“葭荻横秋投废浦”可与卧子诗第肆首“江湖葭荻当秋盛”之句参证。河东君此诗结语“回首惊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当谓凤阳失守事,与卧子诗第壹首“南皮旧侣惊龙散”之句虽同有“惊龙”二字,而所指不同,盖陈诗用“魏文帝与吴质书”语。卧子“初秋”八首前第柒题为“送周勒卣游南雍”,第陆题为“送徐闲公游南雍”,崇祯八年春间周徐二人与卧子舒章文孙及河东君等同读书游宴于南园,至是年夏初河东君离去,卧子婴疾,其他诸人亦皆星散。“南皮”之“南”,亦兼指南园及南楼而言,与河东君词之梦江南、卧子词之双调望江南,俱有取于“南”字即南园南楼之意,世人未明此点,读杨陈作品不能深达其微旨矣。至河东君诗“红逖烦滋杂与高”之句,疑有讹误,俟考。
其八云:
鱼波唼唼水新过,高柳风通雾亦勾。晓雨掠成凉鹤去,晚烟楼密荻花收。苍苍前箙鹰轻甚,湿湿河房星渐赒。我道未舒采药可,清霜飞尽碛天束。
寅恪案:“湿湿河房星渐赒”及“清霜飞尽碛天束”可与卧子诗第陆首“天南迹北共秋河”之句参证。“我道未舒采药可”之句,检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迈传云“初采药于桐庐道之桓山。饵术涉三年,时欲断谷。以此山近人,不得专一,四面籓之。好道之徒欲相见者,登楼与语,以此为乐”,可知河东君以许玄自比,此点前论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言及之。但此首有“采药”之语,据许传之文,采药下即接以登楼见好道之徒一事,然则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之意,恐是自谓怯于见客,与许氏同,非关体羸足小,其与汪然明尺牍第伍通云“弟所汲汲者,止过于避迹一事”(寅恪案:“止”当作“亡”,与“无”同。)亦是此意,可取互参。复据前引钱肇鳌质直谈耳所载河东君居佘山时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事,佘山邻接横云,钱氏之言或即与河东君此诗之意有关,亦未可知也。今释“怯”字之义与前说有所差异,似今解较胜。兹依郑笺毛时间具别解之例,姑备两说,以待读者之抉择。
抑更有可笑者,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作诗之际以许叔玄自比,而以卧子比王逸少,盖卧子此时虽是云间胜流,名闻当世,然其地位止一穷孝廉耳,目之为王右军已嫌过分矣,至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初赠钱诗有“江左风流物论雄”及“东山葱岭莫辞从”之语,则以牧斋似谢安石,而自比于东山伎,(详见第肆章论半野堂初赠诗。)盖牧斋此时以枚卜失意家居,正是候补宰相之资格,与谢太傅居东山时之身份切合也。由此言之,河东君不仅能混合古典今事,融洽无间,且拟人必于其伦,胸中忖度毫厘不爽,上官婉儿玉尺之誉可以当之无愧。不过许叔玄东山伎之船亦随王逸少谢安石之水,高低涨落,前后不同,为可笑也。
复次,宋徵璧含真堂集柒载有“早秋同大樽舒章赋”七绝二首云:
怅望平田半禾黍,曲栏幽径傍城阿。已任青雀随风过,更有红裙细马驮。
凄清落叶下梧桐,野水苍茫睇未穷。日暮但愁风雨后,行人多半早秋中。
寅恪案:宋氏此二绝句何时所作未能确知,若依此题后一诗“野驿”下注“壬申会课”,则似此二绝句乃崇祯五年壬申或以前所作。但宋氏诗集以诗体分类,其排列次序亦难悉据以确定作成时间之先后。或谓王胜时续卧子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附庄师洛等考证引陆时隆“侯文节传”云:“黄门乃易姓李,改字大樽。”又胜时云:“晚年自号大樽,盖寓意于庄先五石之瓠也。”陆王两说虽似微异,但卧子于顺治四年五月十三日自沉,年四十岁,依常例推之,必三十以后始可言晚年。让木此二绝句之题既称大樽,岂作于崇祯十年丁丑以后耶?鄙意不然,前引含真堂集伍秋塘曲序云:“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此曲乃与卧子秋潭曲同时所作,(见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实在崇祯六年秋间,此年卧子仅二十六岁,断不可谓之晚年,何以宋氏亦称之为大樽?明是后来让木编集时所追改。盖卧子以抗清死节,清人着述在乾隆朝尚未表扬卧子以前自宜有所避忌,往往多以不甚显着之别号(即“大樽”)称卧子。况宋氏前与卧子关系密切,后乃改仕新朝,更当有所隐讳也。至若蓼斋集中不改卧子之称者,殆由舒章卒于卧子抗清被害以前,遗集为石维昆于顺治十四年所刻,故仍依旧称,未遑更易耶?职是之故,宋氏此二绝句亦有作于崇祯八年秋间之可能,疑与卧子及河东君“初秋”诗有关。姑附录于此,以俟详考。又“城阿”即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所谓“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城阿”,乃指松江城而言,前已详论之矣。
河东君在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以前尚有与卧子训和之作,兹全录杨陈两人之诗,并择录卧子此时所赋“秋居杂诗”十首中最关重要者,论之于下。
卧子“七夕”诗(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云:
夜来凉雨散,秋至绪风多。渺渺云澄树,峨峨人近河。金钿烟外落,玉佩暗中过。闻说天孙巧,虚无奈尔何。
其二云:
清影何时隐,神光迥澹浮。龙惊虚伫月,乌鹊静临秋。风落花间露,星明池上楼。汉宫谁更龙,此夕拜牵牛。
河东君“七夕”诗(见戊寅草)云:
芙蓉清夜涌鱼颸,此夕苔篁来梦知。为有清虚鸳阁晚,无劳幽诡蝶花滋。仙人欲下防深漠,苍影翩然入窦湄。已是明雯星露会,乌啼灯外见来迟。
卧子“八月十五夜”诗(见陈忠裕全集壹陆平露堂集)云:
明雯凉动桂悠悠,迢递星河万里秋。素魂有人常不见,碧虚无路迥含愁。九天惊鹤声何近,五夜楼台影自浮。犹说紫微宫女事,焚香时待月西流。
其二云:
微风摇曳拂金河,斗迥天高出素峨。万井鸳鸯秋露冷,三江蚌蛤夜潮多。云能入梦婵娟子,月解伤人宛转歌。应有桓伊吹玉笛,倚栏人静奈愁何。
寅恪案:卧子“八月十五夜”七律第贰首“云能入梦婵娟子”句暗藏河东君之名,第贰章已论及之。盖中秋佳节卧子必在松江城内旧宅中与家人团聚,望月有怀横云山麓之河东君,因赋此二诗。
河东君“八月十五夜”诗(见戊寅草)云:
涤风初去见迂芳,招有深冥隐桂芒。翠鸟趾离终不发,绮花人向越然凉。莲鱼窈窕浮虚涧,烟柳沉沉拂淡篁。已近清萍动霏漪,秋藤何傲亦能苍。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之题与卧子诗题同是“八月十五夜”,其为唱训之作自无疑义。但河东君此诗之前第壹题为“秋深入山”,第贰题为“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第叁题为“晓发舟至武塘”,第肆题为“七夕”,初视之,似是抵盛泽以后追和卧子之作,而非在松江时所赋,细绎之,八月十五夜至秋深其间最少已逾一月,河东君必早在离松江以前得见卧子此诗,且自“七夕”至“八月十五夜”其间已赋三题四首,可证其才思并未枯竭,何以更待历时四五十日之后始在盛泽镇追和卧子前什耶?此与其平日写作敏捷之情况不符。故鄙意仍以河东君“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尚未离去松江前所作,当是编写时排列偶误所致耳。
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作成之时间当在崇祯八年季秋,因第叁首有“况当秋日残”、“鸿雁影寥廓,梧桐声劲寒”及第捌首有“霜寒击柝清”等句,皆是九月景物也。至第贰首“万里下城阿”句之“城阿”指松江城言,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句已详及之,可不复赘。此十首诗俱佳,兹唯择录三首论释之,其余不遑悉数移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