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肆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
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虐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至病,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江城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
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城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
栖鸦零乱夕阳中。谈芳丛,诉鸣蛬。半卷变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烛,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蛬”“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
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只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迁。血衣着地,未息飘扬,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销香浅,无计与多情。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至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赢得水沉销。口脂试了樱桃润,余晕入鲛绡。七曲屏风,几重帘幕,人静画楼高。
又“代女郞送客”云:
残霞微抹帯青山,舟过小溪湾。两岸节干,一天雁小,分手觉新寒。今宵霜月照灯阑,人是暮愁难。半枕行云,送君归去,好梦忆江干。
复次,舒章蓼斋集叁壹诗余革玉楼春题为“代客答女郞”,其词云:
角声初展愁云暮,乱柳萧萧难去住。舴艋舟前流恨波,鸳鸯渚上相思路。生分红绶无人处,半晌金樽容易度。惜别身随南浦潮,断肠人似潇湘雨。
恐此“客”当是卧子,“女郞”亦为河东君,盖与其少年游“代女郞送客”一词同时所作。卧子河东君皆工于意内言外者,舒章何不惮烦而为两人捉刀?文人闲居好事,故作狡狯,殊事笑也。
寅恪案:周美成赋少年游“感旧”词后,凡诗余中此调多为与李师师有关一类绮怀之作,自无足怪。舒章词此调前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即为河东君而赋者,后一阕题为“代女郞送客”,词中有“芦干”、“雁小”、“新寒”、“霜月”等句,明是秋深景物。河东君戊寅草载崇祯八年秋离松江赴盛泽镇诗两题,第壹题为“晓发舟至武塘”五律二首,其一“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云“时别卧子”,其二云“九秋悲射猎”,第贰题为“秋深入山”七律一首,“深暗大抵仲弓知”句下自注云“陈寔安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据此可证舒章词后一阕题中之“女郞”即河东君,“客”即卧子,盖河东君此行虽有诗送卧子,但未作词,故舒章戏代为之耳,所谓“半枕行云”之“云”即“阿云”无疑也。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