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点头道:“我理会得。”同穆氏跨步入房,见房中陈设甚为幽雅,小黛斜倚锦枕,半坐半睡,那一种可怜的体态,如捧心西子一般。王喜暗暗赞叹道:“怪不得冯老爷为他用尽心机,求张请李,像这样人材真是天下有一无二。”穆氏邀请他在榻前坐下,小黛明知是小儒的人,也不问长短,劈口道:“楚卿近日可好?爷与楚卿是亲呢是友?”王喜道:“楚卿在京中时,与我即是一人之交。昨日我去看他,他托我来问你近日病体若何,嘱你安心调摄。他因有件俗事羁绊住了,迟一天当亲来看你。”穆氏接口道:“千万拜托你大老爷请冯老爷早些过来,他老人家向来宽洪大量,难道与我家别了几句气,就不上门了,还要惹旁人笑话呢!”王喜道:“没有的话,他委系被别的事缠住了,不然久经来了。他怕你家疑惑他别气,又不放心你家姑娘的病,所以才嘱托我来的。”
穆氏又搬了几色果品进来,邀王喜上坐,自己对面作陪。吃了几巡酒,王喜故意装着半醉情形,笑嘻嘻对着小黛,突然道:“翠姑娘,你可晓得楚卿定下亲来了。”小黛听了,惨动颜色,颤抖抖的道:“你怎样讲楚卿竟自定亲了,当真的么?”穆氏连忙拦住王喜道:“大老爷请呀,酒冷了,这些闲话此时提他做什么呢!”王喜道:“该打,该打!我是听来不确的话,翠姑娘别要见疑。”小黛着急道:“母亲,你真要怄死人。难道不说就罢了?他已出口,我已入耳。要得好,起先连这几个字都不说才没事呢!”说着,纷纷泪下,向王喜道:“爷不用听我母亲的话,只管讲,我最不耐烦人说半截话。”王喜故作艰难了半晌道:“翠姑娘,我说是说定了,你却不可生气。楚卿自从那日淘气出去,恰恰姓云的回来了,再三劝他结门姻亲,又说这些路上的人娶家来做正室+要惹旁人议论的,也不像我们官宦人家做的事。楚卿正在气头上,被他把心劝活动了,应允了他。姓云的次日即唤了媒婆来与他议亲,据说是个什么姓吴的女儿,他老子也做过官的,一说即成,前数日已经下过聘了。我当这件事你该知道,我所以才说的,殊不知你还不晓得,算我多话。”
小黛听了,登时满面紫涨,泪如雨下,指着窗外大骂道:“冯宝,你这负心的贼!我为你受气染病,连半字怨言都无,皆因当日在神前立誓,同生同死。不料你听旁人的挑唆,负了盟约,改变心肠。负心的贼子呀!只怕天也不能容你。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弄得我不苗不莠,反惹同伴姊妹们耻笑。”又骂云从龙道:“人家好端端的因缘,干你何事?你一意打破了人家,只恐你也要有报应的。”哭着骂着,吓得王喜与穆氏呆呆的坐着不动,劝又不好,不劝又不好。
小黛哭骂了半会,突然大笑起来,唤着自己名字道:“林小黛,林小黛,你好痴呀!这一来可以打破你的迷关,断绝你的痴念。他既负心,我亦改节,难不成我还为这负心贼把性命糟蹋了么?连我这场病,都害得无谓,害得可笑。”一翻身坐了起来,下了卧榻对着王喜福了一福道:“你老人家要算我林小黛救命恩人,不然岂不为负心贼所卖。”回头吩咐女婢,快取稀饭来,“我此时心内颇觉爽快,似乎饿得很,我身上病一点都没有了”。穆氏见小黛如此,又惊又喜,惊的是小黛忽哭忽笑,如染了魔一般;喜的他听了姓王的话,改转念头,从此可以不想那姓冯的。“如果由此病退心回,这王大老爷倒不是我女儿救命恩人,真正是我家一尊救命王菩萨。我女儿能于另行接人,我还愁穷么!”不禁乐得手舞足蹈,近前扶住小黛道:“你病后不可过于劳动,又不可作气。这些话未知是真是假,你还到牀上歇息去。”小黛笑道:“母亲,你还当我有病么?我已好了,我的心也不呆了。不是我夸口说句没廉耻的话,似我林小黛这样人品,他姓冯的也无福消受。我趁此青春也落得自寻快活,管什么日后不日后,终身不终身。待冯宝这种恩值,尚然改变,我亦看透世情,且到那个时候再作计较。细细回想起来,我真是普天下第一个痴子。”
穆氏知小黛的心已决,只喜得心痒难挠,不住暗暗谢天谢地。女婢摆上粥来,小黛一口气吃了两碗。穆氏恐他病后过饱,再三劝住,又劝他上牀稍养精神,放下帐幔,邀了王喜至堂前坐下。穆氏倒地百拜遭:“承大老爷天高地厚之恩,劝醒小女痴肠,粉骨碎身难酬大德。”王喜扶起穆氏,大笑道:“这也是该应,偏偏我这几句话打动了他,又甚为相信。我深愁说翻了,那就了不起。”二人重新入座,开怀畅饮。王喜道:“不是我又多话,乘着他心活动的时候,你要赶紧另寻个出色的人,他此时必然依允……倘或久顿思谋,心又回转过来;再不然晓得我这些话是骗他的,那时就请了天上神仙下来,他也不相信了。”
一句话提醒穆氏,连连称是,低下头来沉吟半晌,对着王喜嘻嘻的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要对大老爷讲,却不要见恼。”王喜道:“没有的话,你只管讲,能于商得来的事件,我断无不行之理。”穆氏道:“适才你大老爷说,我女儿回转心肠,恐日久又有改变,但是要暂时寻一个他合式的人,那里有这样相巧的。我再三思想,你老人家年又妙龄,家资又大,可算一个十全的人。若是赏脸肯要我的女儿,他必然称意。至于我女儿身价银两,决不计较。”王喜哈哈大笑道:“你不要罪我罢,你家姐儿天仙般人,我也配得上么?我留心替你家觅一个就是了。”穆氏道:“大老爷不须推辞,我是实心实意报效你大老爷,倘有半句做作,叫我永堕地狱,不得翻身。”王喜听了,喜动颜色道:“你这话果然当真么?”穆氏道:“我已发过誓了,难道大老爷还不相信?”工喜道:“承你雅爱,好极的了!但有一件,你须问定翠姐儿可否愿意?单是你应允怕不算数,只要你家姐儿答应,我也不克苦你。我有个菲意,思送三千两纹银来作身价。”
穆氏闻姓王的出口就绐三千,喜出望外,道;“论理不该与大老爷计较,无奈我历年亏空多了,加以他这一场病,用得不少,我都指望在我家这宝贝身上开销呢!”王喜道:“这话倒不错,也罢,苦苦我罢,亦因你家姐儿生得好,就叫我多花费些也情愿。少也不给你,再添二千,凑成五千银子何如?若要再多,那却难办了。”穆氏急忙出席道谢道:“我今晚问定我女儿,你老人家明日来听回信。”王喜道:“我寓在水西门外船上,你如有实信,亦可着人招呼我声。”穆氏答应,吩咐女婢送上饭来,二人吃毕,又坐了坐,王喜起身辞去。
穆氏同女婢收拾杯盏,关好门户,然后来至房内。小黛正倚在牀上叫女婢拍腿,见穆氏进来,问道:“那姓王的走了么?”穆氏道:“走了。他恐你已睡,嘱我说声,不惊动你了。”小黛道:“这个人还好,人品既轩昂,说话又伶俐。”穆氏听小黛羡慕他,趁势说道:“这样好人材,不知将来便宜那家姐儿呢!所以他至今未婚,想必是拣选门户。”小黛笑了笑,低下头去。穆氏又道:“你看那姓王的较冯二郎何如?”小黛作色道:“母亲从今不用提那负心的贼子,引我怄气。”穆氏道:“我不过这样说,你又何苦着起恼来,从此不提就罢了。但是那姓王的话,也不可全信,恐他与冯姓有隙,借此作间。我想二郎或者才有此心,未必即行。”小黛道:“管他是与不是,他既生此不良之心,我决意同他恩断情绝。”说着,又流下泪来。
穆氏见小黛提及二郎即咬牙切齿的痛恨,忙道:“我有句话要与你说声,我与你既为母女,无话不说。你虽断绝了冯姓,你的终身将来又依靠着谁呢?那姓王的适才也虑及于此。他还有句不中听的话,对为娘讲了,为娘却不便对你讲。”小黛道:“有话即说,何必吞吞吐吐,叫人烦闷。”穆氏嘻嘻的道:“倘然这句话说错了,你只当放了个屁,粉板上写字涂掉了重来。好在言出我口,即入你耳,又无外人在此,谅也不妨。那王姓是个极有钱的人,现在纳了功名,不久赴都引见。况他今年才二十一岁,还没有定亲,意在讨房妻小,一路进京有个伙伴。他却十分羡慕你,情愿央媒说合,行聘纳彩,娶过去做一位正室夫人。而且郎才女貌,两相匹敌,这门亲在我看是好极了。无如系你的终身火事,我却不敢做主,又怕你仍然记挂二郎,全要你自己定主见。”
小黛听了,红生两颊,俯首拈带,忖度了半会,低低的说道:“女儿终身本该母亲作主,那有女儿自家择配的道理。母亲又是个老练的人,做得方能去做,难道母亲还害女儿不成。”穆氏见小黛肯嫁王姓,喜从天降道:“好呀!你向来是个聪明人,又见得透理。人生在世都要向大路上走,那个肯跳入火坑里去。你如果真肯了,我明日就允他。允定了,却不能再收口的。”小黛微微点首,穆氏心内好生喜悦,忙忙的出房叫人到水西门外,“去请王大老爷过来”。
却说王喜回至船中,嘱咐跟他的三儿远远在岸上观望,如林家有人来,你先上船说声,好作准备。那人出了城,正遇着三儿,问道:“你家老爷可在船上?”三儿道:“在船上会客呢!你在此等一等,我上船先去回声。”三儿去未片刻,同了王喜一齐走来,那人抢步上前请安。王喜道:“你家奶奶打发你来请我有什么事?”那人道:“小的不晓得,奶奶说有要紧的话,务必请老爷去。”王喜点首叫三儿备了马,直奔穆氏家来。穆氏早在门前盼守,王喜下骑,同入内堂。穆氏道:“无事也不敢惊动你大老爷,因适才所说的事,不意我女儿竟自应允,怕迟又生变,所以急急奉请前来商议。”王喜听了,大喜道:“你话真的吗?”穆氏道:“我怎敢哄骗。”王喜拍掌道:“哎呀!我王某好大造化,竟蒙你姐儿不弃,看得起我,真正造化非浅。请问我是那一天过来接人呢?我的银子现成,听凭你什么时候要。”
穆氏道:“他病势虽退,未能复原,都要调养几日方好。还有句话,我说你是明媒正娶,他才允行,却要照着这样做。过了门是你家的人,随你做大做小,我都不问。这时候露了风声,就难成了。”王喜道:“你过于多虑了,谁说将你女儿做小的。不过这几千银子,送过来作个聘礼,难不成还说是身价么?如此天仙般的人,谁忍心把他做小婆子,叫我朝夕焚香侍奉作菩萨样看待,我也情愿。况且我又不曾娶过正妻,你久经知道的。天色不早,我要回船了。明日叫人送银子来,你择个日子招呼我接人就是了。”穆氏连连答应送出。
第34章 智以绐贪犹烦撮合 散而复聚顿解相思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