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等邀了探春,来到栊翠庵见了惜春,都说:“四妹妹挪到这里,为什么不言语一声儿?”惜春道:“我住蓼风轩,便是我的栊翠庵;栊翠庵犹然蓼风轩。我还是我,叫你们知道怎么呢?难道也要像送妙师父这样送我进院吗?”一面让坐,见送上茶来的是入画,与众人都磕了头。湘云道:“前儿他的娘进来求珍大嫂子,珍大嫂子说不来碰你这个钉子,还是林姊姊看得准,说你一定留他的。”惜春冷笑一声道:“不是说我这位嫂子,他眼睛里瞧得什么皂白出来!我先前说的,一个人总要看他最初这一步,‘最初’这两字,原不可看死了。
人能绳愆改过,回头转来,便是最初。我头里不留入画,也不专为入画起见。他这样苦苦哀求,总不理他,岂不知,我的心早已决绝。今忽然又要进来,自然有几分拿把,料得定他这个身子可以跟我住牢在栊翠庵的了。先前应该撵他,如今便该留他。”惜春这一番话,听得众人都默默无语。当下又叙了一会闲话,大家起身。惜春留岫烟在庵下棋,送了众人。
黛玉等出了庵门,顺路赏玩梅花,见天上彤云渐布,迅飞的从西北上推过东南,微露淡淡阳光。宝钗道:“这天气有些意思,云大妹妹的东道怕要输。”湘云道:“打伙儿赏雪玩儿,我愿意输这东道。”一路讲话,不多时行到荇叶渚前,离蘅芜苑不远,宝钗拉了众人到他屋子里去坐坐。
才进屋门,不料宝玉一个人静坐在内。宝钗笑道:“这也难得的事,二爷又做起静摄的功夫来了。”原来宝玉于欢乐场中,忽又动起一段感旧的心事,想钗、黛重圆,袭、晴复聚,又添了鹃、莺两个,四儿、五儿,藕、蕊等辈皆归园内,再推己及人,小红、龄官、万儿亦皆得遂其愿,独苦了死过这几个人。便把心事告诉了众人,想要延请羽士超度,以慰香魂。黛玉问道:“要超度的是那几个呢?”宝玉道:“第一个是尤家三姐,他因柳二哥退了亲,怀贞抱璞,霎时玉碎珠沉,委实的可怜可敬。第二个就是金钏姐姐,为了太太几句话撵他出去,就愤激投井死了,岂不可惜!”
黛玉道:“正是要问你一句话,我记得金钏投井是在夏天。那一天凤姊姊生日,你到园子里去捣鬼什么?”宝玉道:“我也不必瞒你们,金钏姐姐就和凤姐姐一天生日的。不是头里派分子给凤姊姊做生日,我也为这个远远的跑到北门外水仙庵里拈了香,回来迟了,老太太还教训我的。”黛玉道:“这亏你好记性。”宝玉道:“我也忘了,因你们提了凤姊姊的生日才想起来呢。如今你们大家给我想想,该超度的还有什么人?”
探春道:“还有一个,二哥哥忘了,尤家二姐不也是吞金死的吗?”宝玉道:“他是已归琏二哥的人,不用我去多事。”
探春道:“这倒没处想了。若病死的也算数,太太屋里还死过一个可人。”宝玉道:“病死的虽不比死于非命,但春花易老,秋月难圆,亦是人间缺陷,也该超度的。”宝钗接口道:“眼前一个人也该超度,为什么你忘了?”宝玉想了半晌,道:“我一时想不起,姊姊和我说了罢。”宝钗笑道:“就是薛宝钗。”众人听了,怔了一怔。黛玉会意过来,便和宝钗取笑道:“这一个人倒难超度呢!若论要忏悔,薛宝钗便该忏悔你;要忏悔你,又不该忏悔薛宝钗。”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一时笑声未止,见四儿上来道:“园门上的老婆子来回,请二爷出去会客。”宝玉知是要见的人,连忙换了衣服出去。
见是雨村,坐下讲了几句话,雨村走了。宝玉径至贾母处,适王夫人亦在里边。宝玉满脸笑容向贾母道:“刚才雨村本家来,提鸳鸯姊姊亲事,也是孙子的同年,又是世交,不知老太太可许不许?”贾母道:“鸳鸯已认在你太太跟前,便该你太太作主,不知这个人年纪多少,怎生个样儿?”宝玉道:“包管老祖宗欢喜。说起这个人来,和我差不多。”王夫人笑了一笑道:“不害臊的,因是老太太欢喜了你,你就算是好的。倘然像你这样淘气,也是好的吗?”贾母也笑道:“果然像得宝玉来也就罢了,别他在这里胡说。”宝玉道:“老祖宗总不放心,说起这个人,老祖宗同太太都见过的,就是甄家宝玉。”贾母听了十分乐意。王夫人笑道:“琏儿媳妇回来,就说起甄老太太要和这里结一门子亲,到底被他们想了一个去。”正说着,见鸳鸯来了,大家一笑把话掩住,贾母自与王夫人另讲别的。
宝玉心上又有事盘算,便出去叫小厮吩咐备马,往天齐庙去。扫红一面去叫马夫,焙茗问:“二爷这会儿到天齐庙去干什么?”宝玉和他说明缘故,焙茗道:“二爷要做法事,清虚观路又近,张道士到底敕封什么真人的。”宝玉道:“张道士讨人厌,不如找王道士去。”说着,马已伺候。宝玉带了焙茗、扫红,出门加鞭,径往天齐庙来。
王道士见了,忙请安送茶,向宝玉、焙茗道:“二爷好久不到这里来逛逛了,记得还是同老妈妈来还愿这一会来过了再没来呢。”宝玉道:“王师父,如今的膏丹丸散越发行的远了呢?”王道士笑道:“托二爷的福,头里说的疗妒汤,二爷回去传给人家,可灵验不灵验?”宝玉道:“别讲这些话了,我今儿来和你商量正经事,要请几位法师,在庙里拜几天忏。”
王道士问道:“二爷是荐祖,还是外荐?”宝玉摇头道:“都不是。因几个未出嫁的女孩子横死夭亡,要忏悔他们的意思。”
王道士道:“这是要礼拜超生,宥罪忏悔,请羽士二十七位上表祭炼,法师在外。明儿做过太平火司醮会,就起忏,七昼夜圆满。”焙茗在旁道:“二爷不到清虚观,至至诚诚求找王师父,请的客师都要有讲究呢。”王道士道:“瞧不出,我王道士来往的师兄师弟都有些本领,所以西门外一带屯里住的人,到庙里来求驱邪镇宅符咒的,比王一帖名声还远。”
宝玉答道:“这么讲起来,那刘姥姥家邻居出了怪,请你去镇治,可记得这件事吗?”王道士想了一想道:“二爷说的刘姥姥,年纪有七八十岁,在屯里住这一个刘姥姥吗?”宝玉点头道:“正是他。”王道士道:“他是老主顾,时常担柴到庙里来卖的,胡须是雪白的了,好精神。”宝玉听了这话,知他又是胡诌了,便忍住了笑问道:“为什么镇治那一家偏不灵呢?”王道士道:“二爷不知,这里头有个缘故。先前那一个庄子上请我去拿妖,拿住了一个螃蟹精,把他装在坛子里,封皮封了口。我捧着坛子走到鱼池边,只听里边开口问我几时放他,我随口应说,再到这里放你。说着把坛子撩在池里。谁料刘姥姥又请我去拿妖,偏偏这一家住的离池子不远,我一到池边,只见兴风作浪,水面上拱起晒扁大一个背脊来。我喊声‘不好了’,掇转屁股狠命的跑,才跑脱了。”宝玉道:“你不该跑呀。”王道士道:“怕妖怪赶上来吃了我呢。”宝玉道:“王师父,你是有法力人家才请你拿妖,你还怕妖怪吗?”王道士道:“不瞒二爷说的,大凡道士总姓不得王。姓了王,拿起妖来便有些咬手。”宝王问:“这是什么缘故?”王道士道:“二爷不见戏里唱的王道斩妖,闹得他有法也没法了。”说的宝玉同焙茗、扫红都笑的腰也弯了。
王道士道:“别讲笑话了,正经请二爷把亡人的姓名、年岁开明,或死于刀,或死于绳,或是投河落井,留个底子好填疏头。”于是宝玉逐一向王道士说明。焙茗拉了宝玉到一旁,告诉道:“还有两个人,怕二爷忘了。”宝玉问:“还有那两个?”焙茗道:“不是多姑娘勾搭上了琏二爷,被琏二奶奶知道,多姑娘吃不住,一索子吊死的?”宝玉骂道:“放屁,这种混帐东西,也讲起他来。”
焙茗哚着嘴就不言语了。”宝玉问:“还有谁呢?”焙茗道:“那一个也不说了,省碰二爷钉子。”宝玉再三根问,焙茗才又道:“这一个就是二姑娘屋里的司棋姐姐。”宝玉忙问道:“司棋出去怎么样死的?我还不知呢。”焙茗道:“就为他表兄潘又安逃走了又回来,司棋情愿嫁姓潘的,他娘不依,司棋烈性,撞破了脑袋。死的比投河奔井惨多着呢。”宝玉听了,蹬足叹道:“怎么有这样狠心的娘,连自己女孩儿也不疼的!”又暗暗想道,林妹妹不叫我改太虚宫的对联,果然风月债难酬,可不该这样点醒人家吗?那时候,我睁眼瞧着他出去,没法儿保全他,倒是我的罪孽了。呆呆的出神了一会,复又想出智能儿,虽已出了家,也是“薄命司”里的女孩儿,还该添上。于是因智能想到秦锺,脉脉关情,黯然回首,便去告诉王道士,疏纸上添了。
第106章 延羽士礼忏为超生 登高阁赏梅重结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