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浙江程策四道(按隆庆元年丁卯浙江乡试时,太仆府君以长兴令入外帘,此乃主考委代作者)
(11问:自昔帝王立极垂统,为后世计,如禹有典则,汤有风愆,文、武有谟烈,其子孙能敬承之,故夏、商皆飨国长世,周过其历至于八百年,汉、唐而下,盖莫能比隆焉。我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诞受多方。在御日久,万几FF之暇,辄亲著述。睿思玄览,自身心以至于天下国家,无一事不有垂教,而《祖训》一书,为圣子神孙虑,尤谆悉矣。其大经大法,世世遵守,昭如日月,固不待赞述也。乃若微言至论,为今日圣天子之绎思者,可得而详言之欤?我世宗肃皇帝凭几之言,告戒深切。皇上孝思罔极,遵承末命,改元一诏,风行雷动,乃至荒陬绝徼,含齿戴发之民,靡不拭目以观德化。伏读诏旨,称郊社等礼,各稽祖宗旧典,斟酌改正,有以仰窥圣天子法祖之盛心矣。诏条所列,固首奉皇考之教,中间与皇祖之训相符契者,亦可述其概欤?夫臣子为君父陈烈祖之训,盖忠爱之至也。即有大美而弗彰,何以仰答鸿休于万一乎?诸士子具悉以对,将为尔闻于当宁。
帝王之御天下也,欲垂万世之统者,必欲其谋虑之远;欲保万世之业者,必致其嗣守之勤。谋虑以垂统,仁之周也;嗣守以保业,敬之至也。是故德业光昭而心源继续,显承丕大而佑启无疆。自古有天下者,其祖宗肇之于前,而子孙继之于后,所以长世而不替者,用此道也。请因明问而陈之:
昔唐、虞之际,以天下相授受,而示之以“精一”、“执中”之旨。彼其平时都俞吁咈,相告语于一堂之上者,无非此道。然犹咨命之谆谆者,诚以天下重器,不能不为之长虑也。故以天下与人,而并以治之之道与之,斯知所以与天下矣。受人之天下,而并其治之之道受之,斯知所以受天下矣。不然,徒以天下相传,则非尧之所以授舜、舜之所以授禹也。夫三圣人面相授受而犹如此,况祖宗之天下传之子孙,而能不为之长虑乎?诚念今日得之之难,而他日保之之尤难,故垂训以为子孙计者,不容不详且切焉。是故“圣有谟训,明征定保”,禹惟有是训也,而其子孙能敬承之,有夏之历至四百年。“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汤惟有是训也,而其子孙能克从之,有商之历至六百年。文、武“宣重光,奠丽陈教”,故子孙嗣守大训,无敢昏渝,有周之历至八百年。盖禹、汤、文、武为其子孙虑天下者如此其周,而启、太甲、成、康所以保天下者如此其至也。
我太祖高皇帝受命自天,奄有函夏,圣武神文,天经地纬。削平僣乱,海宇掞宁。登天下之贤俊,相与修明政刑,暇则又亲洒宸翰,睿思所及,动辑成书,如《存心》《省躬》诸录,以至孝慈《女戒》《昭鉴》,其大者如三编《大诰》《资世通训》《洪范》之注,及又以意命群臣纂修宝训、律诰、职掌、集礼诸书,自古帝王著作之盛,未有如此之富也。若《祖训录》,特为圣子神孙深远之虑,尤详且切矣。尝自叙以为“创业之初,备尝艰苦,人之情伪,亦颇知之。自平武昌以来,豫定律令,颁而行之。至于开导后人,复为《祖训》一篇,立为定法,大书揭于西庑,朝夕观览,以求至当,首尾六年,凡七誊稿而定。我子孙钦奉朕命,不负朕垂训之意,天地祖宗,亦将孚佑于无穷矣”。于是颁赐诸王,且录于谨身殿、乾清宫、东宫壁,因顾侍臣曰:“朕著《祖训录》,所以垂训子孙。朕更历世故,创业艰难,常虑子孙不知所守,故为此书。日夜以思,具悉周至,抽绎六年,始克成编。后世子孙守之,则永保天禄。”大哉皇言,诚万世圣子神孙所宜钦承而敬守之者也。
是书之目,有曰圣训首章,又有曰持守,曰严祭祀,曰谨出入,曰慎国政,曰礼仪,曰法律,曰内令,曰内官,曰职制,曰兵卫,曰营缮,曰供用。其篇帙简要而条贯靡遗,纲领宏大而精微具悉,历世保之,以为大训。至于朝廷之典章,百官有司之所行,有不待尽述者。请举一二明言之。
有曰:“凡古帝王,以天下为忧。守成之君,常存敬畏,以祖宗忧天下为心,则宜永受天之眷顾。”夫圣祖起自布衣,同时僣王叛国,芟夷殆尽,海内旷然,尤且惴惴然惧天下之起而相轧也。况自古承平之久,无常静之国。而南面之奉,可以娱耳目、悦心意者,交引于前,人主能时怀警惧,而渊涓蠖瀋之中,此心卓然清明,则宴安之欲不生,而虑周于天下,衅孽之萌无所作矣。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又谓:“忧常在心,则民安国固。”盖惟望风雨以时,田禾丰稔,使民得遂其生。又谓:“四方水旱,当验国之所积,优免税粮。岁虽无灾,择地瘦民贫,亦优免之。”夫圣祖虽在深宫之中,乃至祁寒暑雨,靡不关心。当时庶事草创,建都封邑,征伐四方,用度广矣,而免租之诏,无岁不下。今天下宴然,而大司农往往告乏。岁一不登,议改折带征,有司且相顾以为旷恩矣。使闾阎不被免租之惠,民何以聊生?圣主顾畏民岩,思小民之依,简劭农之官,广蠲贷之泽,则海内之民乐生矣。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又谓:“帝王居安,常怀警备。动止必详人事,审服用,仰观天道,俯察地理,皆无灾变,然后运用(疑有阙文)。”夫圣祖躬擐甲胄,出入兵间,及为天子,犹谨备之如此。人主必当俨神明之居,慎出入之际,端拱穆清,正容谨仪,和鸾之节,清道而行。开延英阁,以登魁磊耆艾之士,朝夕燕见,抽绎顾问,考古验今,则圣德日修,天眷日隆,亦不劳心于非意之防矣。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又谓:“平日持身之道,无优伶近狎之失,无酣歌夜饮之欢,正宫无自纵之权,妃嫔无窥恣之专。”又谓:“内府饮食常用之物,设局于内,职名既定,要在遵守。”故当时《日历》《圣政记》所称,后妃居中,不预一发之政;外戚亦循理畏法,无敢恃宠以病民;寺人之徒,惟给扫除之役。本朝家法,超绝前代如此。至今阴教修明,后宫顺序,尤望体圣祖述《周礼》设局之义,修掖庭永巷之职,使戴金貂之饰者,有济济谨孚之美,无戏敖骄恣之过。左右敕正,则王爵天宪不至旁落矣。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又谓:“四方诸戎,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无故兴兵,致伤人命。但胡戎与西北边境至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以谨备之。”今日御西北之虏,其上策在于不攻,其无策在于不善守。谨备边塞,驱而出之,中国御之之道,惟此而已。若欲开边隙以快心于狼望之北,必无幸矣。圣祖尝戒诸王远出开平,谓:“守边之要,未尝不以先谋为急。故朕于北鄙之虏,尤加慎密。”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我世宗肃皇帝导扬末命,告戒深切。我皇上改元一诏,实奉皇考之教,明诏所谓“仰惟末命之昭垂,深望继述之兼善”者也。夫郊社等礼,所以遵祖训者,莫大于此。若夫言官加恤录之恩,方士致左道之辟,宗室解甸人之系,若卢施宽释之仁,百司严黜陟之典,铨选破资格之条,冗员申裁省之令,郡县别望紧之差,没虏布招怀之惠,殪敌速上功之簿,至于重贪墨之罚、督勘核之报,举大臣之赠谥,加闲散之名服,听监司之荐辟,所谓推类以尽义,通变以宜时,有难尽述者。
明诏又曰:“各地方官以武备为不急,以玩寇为苟安,将贼盗妖逆隐蔽纵容,不早扑灭,往往酿成大患。”《祖训》所谓忧天下者,明诏得之矣。又曰:“天下军民,十分穷困,国用虽诎,岂忍照常征派。”四方闻之,孰不感泣!田租逋负,改折蠲免,与夫大官之所增派,尚方之所趣办,缮部之竹木,兵曹之子粒,多所停罢,则《祖训》所谓忧民者,明诏得之矣。又曰:“内府各衙门供应钱粮,朕加意节省,自有余。”又令户、工二部科道,稽查各监局库段匹军器香蜡等物,《祖训》所谓内府设局,与《周礼·天官》之义合者,明诏得之矣。若夫求贤纳谏,不一而足。凡可以正士习,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等项长策,仍许诸人直言无隐,此即《祖训》所谓防壅蔽而通下情也。然则与皇祖之训,盖无不相符契者,宜天下之人如蹶而起,如聩而闻,含齿戴发,靡不拭目以观德化之成也。顾愚生犹惓惓于皇上之绎思者,实臣子忠爱之忧不容已耳。《书》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历年,式勿替有殷历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愚窃以为今日圣天子颂焉。
(11问:我祖宗列圣,世有《实录》,表年纪事,撰述功德,以为信史。迩者皇上深诏近臣,纂修《世宗肃皇帝实录》,载笔之臣,必能仰体宸衷,勒成巨典。然窃以先皇帝享国最久,年载旷悠,又无前代记注之书,编摩搜辑,成一家之言,若有未易然者矣。夫《实录》之名,何所起欤?抑古之论史,每难其事。昔刘子玄与宰相言二史不注起居,而欧阳永叔论日历之废,盖近代为史之通患。而子玄又谓史有三长。至曾子固序《南齐书》,其论美矣。二子之言,后世多称之,可得而备述欤?兹者先皇帝汇进史馆,方当下之学官,诸士子皆得而与知者,宜以所闻,著之于篇,其毋让焉。
经纶世道者,立一时之功。纂述先猷者,垂百世之训。大哉国史,所从来久矣。上古帝王继天立极,功德与天地同流,其不可传者,与化而往矣;其可传者,独赖有史以存之。故巍然焕然之迹,亦与天地而同久,虽在千百世之下,而神明之号,天下之人皆得指而称之,何者?其托于史者无穷也。夫垂徽名而记往号,昭邃古而示方来,史之所系,其重如此。迩者明诏纂修我《世宗肃皇帝实录》,通行海内,博采遗事。明问特举以策诸生,敢不具述所闻以对:
夫左右史以记言动,自夏、殷以前已有之。《周官》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皆史官之职事,而诸侯各有国史。迄于战国纷争,秦灭典籍,而史官尚存。汉武帝以司马氏为太史,东京则班固为兰台令史,刘珍等著述东观,皆天下之选。故《史记》、两《汉书》,冠绝后代。自后史馆著作,莫不妙简其人,虽其文辞不能方驾前古,亦各一时之美。而陈寿以下,悉仿《汉书》之体,往往类萃诸家别录,而断代以为正史。正史之外,自唐武德间房玄龄、许敬宗、敬播等,相与立编年之体,而“实录”之名自此始。太宗以下十五帝,每至易位,必纂《实录》,惟独宣、懿之后,以乱故缺。然及五季、宋、元,皆因之,而后之为史者以之为依据。至我朝列圣相承,一如前代故事,每世必命纂修,固已敷宣景耀,崇阐大猷,金匮之藏,永世作典。祖宗之洪业,真与天地永久矣。
我皇上嗣登宝位,甫当朝庙之日,即降纶音,特命纂修《实录》,天下皆仰圣人孝思罔极,继志述事之大也。洪惟我世宗肃皇帝以上圣之资,抚中兴之运,上比列圣二祖五宗,飨国独为长久。嘉靖以来四十五年,振古之事,旷世之勋,特异畴昔。包括旁罗,错综铨次,在于今日,实为重难。尝考国初犹设起居注,而《大明日历》《圣政记》,则学士宋濂所撰。其序以为,幸得日侍燕闲,十有余年,书之颇为得实。使他日修实录者有所采掇,以传信于来世。自起居之官不设,而史馆论撰亦鲜,则今之修史,可以藉手者盖寥寥矣。夫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史家所因,惟有博采。自司马氏犹取《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班书》则世皆以为司马迁、王商、扬雄、歆、向之笔。自古以来,未有不裒聚众家而成者。故唐宰相撰《时政记》,史官撰《日历》。而宋则宰相主监修,学士主修撰,两府撰《时政》,三馆修《起居注》。此等之类,今并废缺,而欲以责成于一旦,盖因仍者之易为力,而创造者之难为功也。
我先皇帝大制作,大建置,固昭然揭诸日月,天下之人所共知之。若夫深宫秘庭,动静起居,群臣不能记也。圣性之渊懿,圣德之精微,如尧之安安,如舜之浚哲,群臣不能测也。至于类取诸司供报,博采群臣墓铭家状,夫进退百官,剖决章奏,裁处万几,钱谷、甲兵、四夷之事,百官有司典籍虽在,视诸故府,似乎有征。然曹分局别,岁殊月改,缀缉穿联,欲无牴牾,固亦劳矣。而一时臣工人品之淑慝,心迹之疑似,殊功伟德非常之事,奸宄凶慝梼杌嵬琐之形,墓志家状不足尽也。盖古之为史者易于有所因,虽迁、固之才,不能无因而为也。今之为史者难于无所述,虽有迁、固之才,无以自见矣。
当唐宋之世,史官尚未放失,而刘子玄为萧至忠言五不可,其一谓汉郡国上计太史,以其副上丞相,后汉群臣所撰,先集公府,乃上兰台,故史官载事为广。今史臣惟自询采,二史不注起居,百家弗通行状。若今之起居废失,得无如刘子玄之所论乎?欧阳修以为史官职废,其所撰述简略,百不存一,至于事关大体,没而不书,加以《时政》《日历》《起居注》,例皆积滞相因,故追修前事,岁月既远,遗失莫存,圣人典法,遂成废坠。若今之追修积滞,得无如欧阳修之所论者乎?
然则所贵良史,裁酌体例,旁采异闻,考求真是,发愤讨论,使归于一。古人有言:“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先朝之事,尚在所见,则已异于所闻与所传闻远矣。抑尝读《武帝本纪》,诸志、表、传,皆史迁当时撰述,而班固、陈宗、尹敏、孟冀共成《光武本纪》,后汉列传、载记,当时纪志,盖不废也。自《实录》专行,则纪志殆废,此尤史家之阙典。窃以为《实录》之外,宜用拟古迁、固之书,此不当待后世而定也。先皇帝大礼、郊祀、九庙、明堂、先圣祀典、籍田、亲蚕、章服、礼仪、河渠、刑法,诸所兴建,散入纪年,难以会通,当令首尾贯串,包络汇穊,可仿司马迁八《书》而为之。宰相百官,报罢不常,可仿《公卿志》《表》为之。君臣之善恶,四夷之叛服,则列传、载记皆不可废。此即一代之史,非直俟数百年之后而为也。徒恃《实录》一书,所轶多矣,此方今史馆之所当议者也。
愚又谓《汉史》成于班固,《唐历》缉于吴兢、柳芳、崔巍,《唐书》成于吴兢、韦述、于休烈、令狐峘,《宋国史》凡三书,后洪迈复请合为九朝,而《续通鉴长编》成于李焘。本朝二百年,历列圣而未有统会之史,此亦方今史馆之所当议者也。
抑刘子玄又云:“史有三长,才、学、识。有学无才,如愚贾操金,而不能殖货。有才无学,如巧匠无榝楠斧斤,不能成室。善恶必书,使乱臣贼子知惧,此为无可知者。”曾子固为《南齐书·目录序》云:“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而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噫,能如子玄之论,得为良史矣。若子固所称,则又追迁、固而上之,盖唐虞三代之史官也。
第8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