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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太学生周君墓志铭
君姓周氏,讳士淳,字孺初,世耕太仓司马泾之上。曾大父讳海,大父讳文,俱皇赠刑部右侍郎。父讳广,仕至通议大夫南京刑部右侍郎。通议公娶张淑人,家甚贫,常至乏绝。淑人夜燃灯火,纺绩达旦以给食。尝有客至,为买肉,尽以供客。君方孩抱,索之而啼。公食不下咽,含哺佯入,以哺君。张淑人蚤世,公会试北上,携君以行。逆旅见者,莫不怜之。公得子最早,盖年十六而生君,故与共贫苦之日为多。方公为御史言事,贬岭海十余年,君与继母夏淑人留昆山。日阕无储,外忧严父寄身蛮瘴,内顾慈闱菽水之养,艰难尤甚。及公位望通显,终不改儒素之道。仲弟士淹,从庄渠先生游,君时时往从之,听其议论。自幼传公《易》学,而于《诗》《书》《左氏》《戴记》,亦能旁涉。北游太学,三年告归。延同志之士,闭门讽诵而已。
嘉靖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卒,年五十有四。配徐孺人,嫁时已不逮其姑,而事夏淑人孝谨。公尝曰:“此吾共辛勤儿子妇也。”春秋已高,侍夏淑人,暑月重衣汗浃,执妇道甚恭,甘旨不先献不食。夫亡时,诸孤方童乷,拊教之,皆成人。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十二日卒,年六十有三。子男二,邦柱、邦臬,皆弟子员。女三,嫁朱景濂、张凤翼、郑志清。孙男三,女一。君之卒也,以时月不利,权厝以俟。至是,与徐孺人合祔新塘里侍郎之兆,在昆山尉迟村北,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八日也。
余尝读侍郎所上疏,当正德中,皇嗣未生,天子不御椒寝,日在豹房。西方喇嘛僧以妖术眩惑,假子钱宁之徒,贵振天下。而山东群盗流劫中原,蔓延江、汉间。当是时,天下然有不测之忧,而升遐之日,内外清谧,卒以启中兴之治者,繄公等数十人能以直言昌于朝廷也。余晚获与其子仲季交,得考论其世。至是阅君之家状,推其平生艰难困苦之迹,所以贻其后者至矣。故论公卿家子弟如君者,庶几不堕其世云。铭曰:
直哉周公,匡我武皇。之死靡悔,再斥穷荒。孰共其荼,宛宛公子。依然素风,厚禄止此。敝化奢丽,厥世云何。告尔孙子,其贻孔多。
太学生叶君墓志铭
景泰、天顺之间,有名臣曰叶文庄公,其事具国史。而其敦孝悌,厚风俗,以施于乡者,昆山之父老类能言之。公之殁至于今且百年,县人无不曰“文庄公”者。盖邑之为公卿显人多矣,久乃莫能知其子孙,而公门第无改,子孙不废儒学,所传图书数千卷,犹阁藏之,部帙宛然,封裛如故,可以见公之所以贻于后世者。然非其子孙之贤,亦莫能然也。
文庄公讳盛,官至吏部右侍郎,是生乡进士讳晨。晨生衡州府同知讳梦淇。衡州先以公荫入太学,选台州府通判,其后稍迁,卒于衡州云,君之考也。君讳良材,字世德,为文庄公世嫡曾孙,而君母王氏,兵部右侍郎讳倬之女。君内外家皆贵显,而雅尚儒素,少长学校中,与寒士游处,略不见其有异。至读书为文章,独不肯后于人。提学御史张鳌山,以君名臣后,亲至学为行冠礼,而字之曰世德。其后,御史光州卢焕校君文,以为不属草,顷刻数千言,其辞漫衍无穷,而不出于律,尤赏异之。自是,他御史试必甲等。至大试,辄不得。盖知名于黉序者垂三十年,始用岁贡计偕,进试于廷。分隶南太学,又不及选调以殁。人以是痛惜之。
君为人至孝,以衡州君卒于官,不得亲含殓,岁时祭享,倍切哀痛,而事王夫人谨甚。王夫人性严,君年逾四十,少有过误,犹长跪。终夫人之世,无敢专行一事。视群从昆弟,恩若同生。而生平未尝问其家之有无,时从知友饮酒,自放山水间,终日忻忻。自其少时,颇以自负,思一日驰骋于当世,以趾前美,竟以坎厓,亦无怨尤之色。故所与邑弟子偕为文者,无几何时,皆至大官,君犹与其徒为文自若。间阁笔自语云:“吾生辛酉,与吾同月日生者,今为某官矣。”又曰:“吾家自高曾以来,鲜至中寿,今年岁侵寻,殆不能如吾志也已。”语已,则又与其徒相视而笑。盖君意不能忘,然特用以为戏,亦终无所介于心。其天性夷旷类如此。
卒于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十三日,年五十有三。娶周氏,刑部尚书康僖公讳伦之女,性婉顺,不好侈靡。君每夜读,孺人为女红,常共一灯火,至彻晓。生子恭焕,方十五日,而卒于台州官舍,王夫人甚悲之。卒,时嘉靖二年二月初七日,年二十。继娶沈氏,吴江人,父某,以赀雄于乡里。事王夫人余二十年,竭力孝道,家所不足,至脱簪珥以给,而躬自俭薄。尝孕而不育,抚诸子若己出,而于妾媵皆能仁爱之,君亦数数称其贤。卒,时嘉靖三十年四月十二日,年四十有四。男子子二人,长即恭焕,乡进士;次恭穣,县学弟子员。女子子一人,适诸有昱。孙男二人,俭封、俭圭。女三人。文庄公赐葬在湓渎之原,去县二里所,世世列葬,而君当以孙从王父。故周孺人先以其卒之明年十二月四日,葬在昭次。至是穿故穴,与两孺人合焉,实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日也。先期,恭焕、恭穣以友人俞允文所为状,及君自著《周孺人状》,来请铭。余故知君者,其可辞?铭曰:
士不待于时耶?文庄公非遭时得位,何以称于天下为名臣?士必待于时耶?佩玉鸣琚炫煌于一世者,何身殁而名湮?而后知彼有所恃者,虽困蹶而常伸。吁嗟乎,君不愧其志,归从文庄公之居,以俟于后之人。
沈贞甫墓志铭
自予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及予娶王氏,与贞甫之妻为兄弟,时时过内家相从也。予尝入邓尉山中,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十年,予卜居安亭。安亭在吴淞江上,界昆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往来无虚日。以予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予考订,而卒以予之言为然。盖予屏居江海之滨,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倒狼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下。至于一时富贵翕嚇,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予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予何以得此于贞甫耶?此贞甫之没,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饰,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词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必之名山及浮屠老子之宫。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勤。予甚畏其志,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初,予在安亭,无事每过其精庐,啜茗论文,或至竟日。及贞甫没,而予复往,又经兵燹之后,独徘徊无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寞之叹矣!
贞甫讳果,字贞甫。娶王氏,无子,养女一人。有弟曰善继、善述。其卒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可悲也已!铭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陆允清墓志铭
余初未识允清。前年,允清客授吾里,始见之。而余性少出,不能数至其馆,独允清之门人丁允亨,时时邀予过其家,迎允清与共饮。一日,允清忽来见别去,遂还太仓。余方有中秋泛海之行,舟过其城下,欲访之不果。不数日还,则允清逝矣。悲夫,余不获与允清友也。
天下之学者,莫不守国家之令式,以求科举。然行之已二百年,人益巧而法益弊,相与剽剥窃攘,以坏烂熟软之词为工,而《六经》圣人之言,直土梗矣。允清之于经,盖学之而求其解,于中有所不能自得,虽河洛、考亭之说,辄奋起而与之争,可谓能求得于其心者矣。至于当世之务,皆通解而言之,悉有条理。由此言之,使允清获用,其有所施,岂遂同于今之人哉?以允清之不遇,孰谓科举之能得士也?江南人多延允清为师,允清独以师道自居,虽其门人有贵者,不肯少降其礼。流俗之人以为异,而允清行之自若,人尤以此重之。少贫,奉二亲,与其世母女兄,恩义甚笃。日阕无储,未尝不怡然也。性刚介,而亦无矫亢之行,故所至人皆爱敬。死之日,无不垂涕。
初,允清一日与余燕会,慨然曰:“昔许靖有高名,蜀先主不欲用之,法正以为靖浮称播海内,君若不礼此人,天下将以为君不好士。先主卒用靖为司徒。”允清意谓时不能兴贵名士,而竞隆利势也。余谓丈夫得志则龙蛇,不得志则蚯蚓,当伏藏闭涸之日,而觊有显扬拔擢之荣,必无幸矣。“君子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可也。允清深以余言为然。
允清名寰,居海虞之横泾,后徙双凤,又徙沙头,皆故海虞境,今为太仓州人。而允清又自言,其先世居尹山,尹山在吴江县云。允清卒年五十有一。娶刘氏,有二女,长适杨道立,其幼未许聘。所著文集若干卷,《经书解》若干卷,《老子》《庄子参同契注》各一卷。卒之后百有十一日,葬于某山,实嘉靖三十九年某月日。允亨治师丧,恤其家,复为之请铭。铭曰:
千寻干云匠石睨,幽兰无人含芳丽。顺化而往宁为沴,其志之存奚用世?弟子征词勒玄碣。
周君墓志铭
君以嘉靖某年月日卒。先是,其子诗试礼部,下第还。会大司成奏言:监学法久坏,天下士云会京师,一旦不为有司所录,往往去居家自便,六馆几空,非所以为太平之观。乞下所在长吏,敦遣至京,修舍法以几化成之效。有不如诏者,罪之。制曰可。于是诗在南雍,间岁不归,不见君之殁。君殁又不以疾,可痛也。
君之配,先十年卒,诗与其弟谏、训、谟,启攒,与君合葬于县郭外小虞浦之原,请铭于余,泣且言曰:“先人少遭闵凶,孤露无依,寄于吾外家。与先妣誓志自立,从里师学,无所成。为农贾,又不能就。已而入县书狱。诗时为童子,县令见其文而爱之,以是待吾先人不与他从事比。然其教子,不为一切,优游而已。先妣独严迫,不少假贷。尝曰:吾为生良苦,汝宜自勉。吾见某某皆以贫贱发迹,汝能自立,无忘吾言!先妣寻卒。先人井臼之事,身自为之,前此不问也。盖不欲使儿辈与闻,惧用志之分。诗所与游者,年皆与先人若。先人益和光如己友。盖游吾父子间者,欢然无间也。念吾祖之蚤殁,每祭,辄潸然泪下,叹处世之难,不敢少自宴逸。比诗获举于乡,始用自适。而诗方卒业太学,待试于礼部,几斗升之禄,而天之降割,遂至于此!自念家故微,先君、先妣勤一生之力,俾有田庐,使诗兄弟得专志于学。视前世以孤童自奋者,不及诗远矣。而不一日养,尤可痛也。愿夫子赐之铭。”按其友沈孝状云云,诗语良然。
君讳寰,字民服,年四十有九。孺人姓金氏,年三十有八。葬以甲子正月日也。呜呼,人子之痛,何有穷乎?余闻君为从事时,巡抚都御史尝捕人,误以同姓名系南京司寇狱,论死。其父老矣,且无子,诉于县。君为言县令,即日上状,白其冤,取其人还。其所全活类是。稽之于古,后当有兴者。是为铭。
李君墓志铭
乡进士李宪卿之父曰李君,讳玉,字廷珮。祖某,父某,母某氏,世耕昆之罗巷村。君始入城中,为杜氏婿。学书不就,为县掾。亡何,又谢去。见其子修然玉立,聪明异伦,抚而叹曰:“吾数十年谋所以为吾业者而不得,吾家良田,其在此也!吾耕之种之,而食其实矣。”于是日令与邑中贤俊游,所以优给之者良至,不令纤毫经宪卿心。尝家困于输役,君力为营构。人见宪卿衣必洁,食必腆,经书史必备具,以为其饶裕得自宽。不知其实不纾,虽宪卿亦莫知也。嘉靖甲午,宪卿中乡贡高等,明年而君以病卒。
归有光曰:世俗竞骛于其所欲得,而日强其力所不能。其可以得为者,漫焉而无省,敝敝于一生之勤,心疲业废,趋死而后已,亦可悲矣。李君,淳厚人也,视夫鸷疾以趋利,万不及一。而能量其所不能而遽止,挟其所能而专以无怠,而卒有以享其成。人谓李君之受数畸薄,几及于显融,而委去之。予之论则不然。李君之寿,靳于五十。假令宪卿不第,其宁以无死!今及有以见之,兹乃所以食其勤子之报也。
君生于成化丙午,其葬也,以卒之年某月日。子即宪卿。孙男女各二人。铭曰:
朱沥之丘君所止,委祉于后即其身,孰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