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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孝经叙录
《孝经》一篇,十八章,河间颜芝所藏,芝子贞出之。《孝经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孔氏壁中所藏,鲁三老献之。汉世传《孝经》,有长孙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而古文绝无师授。至刘向,校定并除,卒以十八章为定。魏、晋以后,王肃、韦昭、谢万、徐整之徒,注者无虑百家,莫有言古文者。盖古文并于十八章,而孔氏之别出者废已久矣。
隋刘炫始自离析增衍,以合二十二章之数,著《稽疑》一篇,当时遂以为《孔传》复出,而儒者固已哗然谓炫自作。炫又伪造《连山》《鲁史》等百卷,则炫之书又可信哉?故尝以《古文孝经》与《古文尚书》俱自孔氏,而废兴隐见于汉、隋之际,其迹略同,而其可疑一也。
晋穆帝永和十一年,及孝武太元元年,再聚群臣,共论经义。荀昶撰进《孝经》诸说,以郑氏为宗。其后,陆澄谓为非玄所注。唐开元七年,诏群臣集议,史官刘子玄遂请行孔废郑。夫子玄以为非郑之注可矣,因欲以废经而用刘炫之古文,岂不过哉?当是时,儒者尽非子玄。天子卒自注定从十八章,仍八分御札,勒于石碑,世谓之《石台孝经》。宋咸平中,诏邢昺、杜镐等依以为讲义。而司马温公《指解》,犹尊用古文,其意诋今文为他国疏远之伪书,盖见新罗、日本之别序,而近忘京兆之《石台》也。
元吴文正公始斥古文之伪,因朱子刊误,多所更定。今予一从石本,独其章名乃梁博士皇侃之所标,非汉时之所传,故悉去之。
予又著其说曰:大哉孝之道,非圣人莫之知也。昔孔子尝不对或人之问秂矣。其言明王之以孝治天下,至于刑四海,事天地,言大而理约,岂非极万殊一本之义,意其所以告曾子者如此哉?虽然,其书非孔氏之旧也。宋、元大儒,固卓然独见于千载之下,以破诸儒之惑矣。然其所去者是矣,而所存者又未必纯乎孔氏之旧也,则莫若俱存之。
自秦火之后,诸儒区区掇拾,而文艺之全者鲜矣。非孔子复生,莫之能复也。今世所存,如《孝经》《家语》、大小戴之《记》。要以为有圣人之微言,故莫若俱存之,而待学者之自择也。(皇侃见《梁书》,旧刻作皇甫侃,误也。)
荀子叙录(《荀子》非经也,今以无所附丽,姑从钱牧斋先生编入《经解》后)
《荀子》三十二篇,唐大理评事杨倞常移易其篇第,而今篇中亦多有失伦次者。余欲重加厘整,而惮于纷更,第别其章条,或句为之断,长短皆有意焉。而时有芜谬,取韩子“削其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之意,与其他脱文衍字并为识别,读者可以一览而知也。
当战国时,诸子纷纷著书,惑乱天下,荀卿独能明仲尼之道,与孟子并驰。顾其为书者之体,务富于文辞,引物连类,蔓衍夸多,故其间不能无疵。至其精造,则《孟子》不能过也。自杨雄、韩愈皆推尊之,以配孟子。迨宋儒,颇加诋黜,今世遂不复知有荀氏矣。悲夫!学者之于古人之书,能不惑于流俗而求自得于心者,盖少也。
震川集之二
项思尧文集序
永嘉项思尧与余遇京师,出所为诗文若干卷,使余序之。思尧怀奇未试,而志于古之文,其为书可传诵也。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道之欤!
思尧之文,固无俟于余言,顾今之为思尧者少,而知思尧者尤少。余谓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其气直与天地同流。虽彼其权足以荣辱毁誉其人,而不能以与于吾文章之事,而为文章者亦不能自制其荣辱毁誉之权于己,两者背戾而不一也久矣。故人知之过于吾所自知者,不能自得也。己知之过于人之所知,其为自得也,方且追古人于数千载之上。太音之声,何期于《折杨》《皇华》之一笑!吾与思尧言自得之道如此,思尧果以为然,其造于古也必远矣。
玉岩先生文集序
《玉岩先生文集》,故刑部右侍郎周公所著。公讳广,字充之,别自号玉岩,昆山太仓人。太仓后建州,故今为州人。公举弘治乙丑进士,历莆田、吉水二县令,以治行为天下第一,征试浙江道监察御史。仅两月,上疏谏武宗皇帝。佞幸疾之,欲置之死,而上不之罪也,故得无下诏狱,贬怀远驿丞。而佞幸者怒未已,使人遮道刺公。公伪为头陀,持波摐匋以行乞四百余里,乃免。武定侯郭勋镇岭南,承望风旨,伪以白金试公,公拒不受。一日摄公,闭府门棰击之,几死。行省官惕息莫敢救,御史有言而解。久之,迁建昌令,再贬竹寨驿丞。会武宗晏驾,今上即位,诏举遗逸,公复为御史。寻迁江西按察司佥事,历九江兵备副使、江西提学副使、福建按察使、巡抚江西右佥都御史,升南京刑部右侍郎。公自起废,不十年至九卿,不可谓不遇,而遂不幸以死,不能究其用也。然天下称武宗之世能以直谏显者,自公之外,不过数人耳。天子中兴,思建万世之业,则正色而立于朝廷如公者,岂可一日而无哉!
故尝以谓士之忠言谠论,足以匡皇极而扶世道,使之著于庙廊,泽被生民,世诵其词而传之,宜矣。若夫诋讦叫号,不见省采,徒为一时之空言,似不足以烦纪载,而学士犹传道之不绝,岂不以天下之欲生也久矣。有其言,足以转乱为治,利安元元,虽不见之施行,而实天启其人,使昭一世之公道,后之人犹扼腕拊掌,幸其时能用其言而不至于坏也。
国家累洽休明,迨敬皇之世,百姓安生乐业,有富庶之效。武宗承绪,不改其旧,则生民何幸。而金貂左右,佞幸倡优之笑,纵横乱政。而上常御豹房,轻骑媠出,六宫愁怨,未有继嗣之庆。胡僧挟左道,以梵咒弭贼,则樊并、苏令啸聚之祸蔓衍无穷,淮南、济北觊觎之谋乘间而发。是时元老大臣特从容劝上蚤朝而已,亦未敢端言之也。公奋不顾身,指切时事,而尤惓惓以欲法尧、舜,当法孝宗为言。使公言获用,天下苍生岂不受其福哉?此予所以读公之疏,于本朝否泰升降之际,未尝不三复而叹息也。公好性理之学,与魏恭简公相善,故诸子皆及恭简之门。而居官政绩多可纪,语具其门人陆光禄鳌所述行状中。
公殁十余年,太仓兵备副使南昌魏侯良贵为公江右所造士,登堂拜公像,求遗稿,捐俸刻之。公之子士淹、士洵以序见属,因著公平生大节而论之如此云。
山斋先生文集序
今天子即位十年间,吾昆山之仕于朝者,遍列九卿侍从,几与大省比。刑部尚书周康僖公,与其子大理寺丞于岐同时在位,而永嘉张文忠公方秉国,公父子皆以失张公意,先后罢去,居闲以诗文自娱。康僖公年八十余,而大理仅余六十以终。前岁,公次子太仆丞以《贞庵漫稿》见属为序。至是,大理孙廷望还自太学,复请序其祖之文。余及侍康僖公,又辱大理知爱,不可以辞。
尝读武宗毅皇帝遗事。时宁藩不轨,临安胡永清为按察司副使,奏事中阴折之。而王府交通近幸,必致胡公死地,禁系连年。而给事中御史章连上,大臣亦拥护之。故辽左之谪,姑以慰谢骄王,卒赖朝廷清论,而一时薰天之势,迄不能致胡公于死。方永嘉用事,御史冯恩上书,历诋大臣。永嘉与吏部汪尚书尤恶其指切,欲傅致之死。会皇子生,将放赦。故事,诸司各条事款,上之公卿,平议其可行者,书之诏中,而大理条款,类有以为冯御史地。永嘉与吏部怒,大理遂去官,而冯御史亦得不死。嗟乎!直臣端士,世不可一日无,设不幸陷于罪戮,旁观者不出力以争之,则囚累孤臣,糜死无日矣。余每论此,未尝不流涕叹息也。
大理精于法律,或疑其文深,然论议未尝不引大体。易州上巨盗二人,一人瘐死,一人病。此两人皆死,则所诬引皆不能白,乃甗药之。其后获真盗,而诬引者皆出。夷人郎扯松犯边,获其兄子郎尚加秃,坐以“亲属相容隐律”,减死论,以怀远夷。荐都督马永任边将。尚书以有前诏永不许起用,欲奏请,曰:“若奏不可,其人终不用矣。”卒荐之,朝论翕然称服。惠安伯提督团营,寻有旨,以丰城侯佐之。丰城以侯当先伯,奏改敕,下兵部议。曰:“侯先伯者,常也。若上所命,则公以下宜。”皆不敢抗。其在朝可称纪者如此。
余尝谓士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后能知学古。故上焉者能识性命之情,其次亦能达于治乱之迹,以通当世之故,而可以施于为政。顾徒以科举剽窃之学以应世务,常至于不能措手。若大理,所谓有用者,非有得于古文乎?予故述其行事大略,以俟后之君子读其文而求论其世者。凡为文若干卷。曰“山斋”者,其自号也。
雍里先生文集序
雍里先生少为南都吏曹,历官两司,职务清简,惟以诗文自娱。平居,言若不能出口,或以不知时务疑之。及考其莅官所至,必以经世为心,殆非碌碌者。嗟夫!天下之俗,其敝久矣,士大夫以媕婀雷同,无所可否,为识时达变。其间稍自激励,欲举其职事,世共訾笑之,则先生之见谓不知时务也固宜。予读其应诏陈言,所论天下事,是时天子厉志中兴之治,中官镇守历世相承不可除之害,竟从罢去。昔人所谓文帝之于贾生,所陈略见施行矣。当强仕之年,进位牧伯,为外台之极品,亦不为不遇,而遂投劾以归。
家居十余年,闭门读书,恂恂如儒生。考求《六经》、孔、孟之旨,潜心大业,凡所著述,多儒先之所未究。至自谓甫弱冠入仕,不能讲明实学,区区徒取魏、晋诗人之余,摹拟锻炼以为工。少年精力,耗于无用之地,深自追悔,往往见于文字中,不一而足。暇日以其所为文,名之曰《疣赘录》。予得而论序之。
以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为文,其言适与道称。谓之曰:其旨远,其辞文,曲而中,肆而隐,是虽累千万言,皆非所谓出乎形,而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者也。故文非圣人之所能废也。虽然,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夫道胜则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胜则文不期多而自多。溢于文,非道之赘哉!于是以知先生之所以日进者,吾不能测矣。录凡若干卷,自举进士至谢事家居之作皆在焉。然存者不能什一,犹自以为“疣赘”云。
五岳山人前集序
余与玉叔别三年矣。读其文,益奇。余固鄙野不能得古人万分之一,然不喜为今世之文。性独好《史记》,勉而为文,不《史记》若也。玉叔好《史记》,其文即《史记》若也。信夫人之才力有不可强者。
夫西子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去之而走。余固里之丑人耳,若有如西子者而为西子之矉,顾不益美也耶?故曰:“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夫知《史记》之所以为《史记》,则能《史记》矣。故曰:“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甚矣,文之难言也。每与玉叔抵掌而谈,相视而笑。今见其烨烨尔,洋洋尔,纚纚尔,别之三年而其文之富如此,能《史记》若也。
荆楚自昔多文人,左氏之传,荀卿之论,屈子之骚,庄周之篇,皆楚人也。试读之,未有不《史记》若也。玉叔生于楚,其才岂异于古耶?先是,以其稿留余者逾月,似以余为知者,而命之题其后。昔韩退之才兼众体,故叙樊绍述则如樊绍述,叙柳子厚则如柳子厚。余不能如玉叔也,况《史记》耶?夫苟能如玉叔,则亦里之捧心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