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县工曹顾君考绩序
县从事顾生岁满将去吴,声远谒余而请为文以送之。予曰,通达之中有魏,魏之中有梁,梁之中有王,顾生之去,奚以予文为也。虽然,声远之为是举也,有二美焉。夫语法律者,日在刀笔筐箧之间,群而来,卒而散,邂逅而俱与之值,此其情岂有终朝之图哉?而独有眷眷不相释者,此一善也。叙别离者,杯酒流连,言语悦媚,戚然男女之怀,而独有慕于斯文者,此二善也。声远亦贤矣哉!
予尝以为,天下之治,自下而上,四肢百骸具而成其身,月与日与时具而成其岁,官人百吏具而成其为朝廷。周官之设府史胥徒,盖详矣。汉之从事多起于诸生,而公卿大夫多起于从事。亲民莫如守令,而吏又守令所倚以集事者,此其责任岂轻耶!是以汉世最号近古。国初著令,亦严其选,而其人往往有不次超用、入为九卿者。今之吏乃以赀选,而又隘其入仕之路,予不知其何说也。予恐有豪杰之士伏于其中,如顾生之徒,可胜叹哉。
归氏复姓谱序
归氏本颛顼之后,春秋鲁夫人归氏胡子,始见于经。定公十五年,楚灭胡,以胡子豹归,其子孙散居于吴,自后不见于史。至唐,余姚宣公、长洲宪公始以父子登朝,子孙仍世,皆用科名显贵,有闻当世。晋陵公以山南节度使进封王,葬郡城西,土人至今称“归王墓”。盖唐天宝至于同光,世以科名显。迄宋,独未有闻,而湖州府君仕于宋末。盖吾家之谱,自太子宾客蔼至于湖州十五世,自湖州至于吾祖九世,而吾谱所书,昆山之族为详焉。
吾祖尝言,天顺、成化间,吾家方殷盛,凡郡中之族,岁时往来庆吊之礼不废,至正德间,始不复相通,于是吾郡之族虽遇于途,不相识也。余始为博士弟子,尝以试事至旁县。其后计偕京师,往往有相遇者,于是始叙族人之礼。
今年,念斋过余,以其所为谱见示。盖其高祖某馆于长洲孙氏,居临顿里,自是三世皆冒其姓。至念斋,始复归归氏,且能为谱,沿流以寻源,可谓有志者矣。吾郡之归,同出于宣公无异,族顾远,谱牒不明,则吾为子孙者之过也。系之以姓,虽百世而婚姻不通,是以族人待之也。古人之于同姓,百世而犹以族人待之,其厚如此,况吾族之同出于宣公者乎?余每恨宣、宪之子孙至于今皆为途人,而念斋既能复其姓于三世之后,且笃于敦族之义而有及于余,此余所以深为之感叹也。
引
兔园杂抄引
昔人谓,狐裘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十而饱。故事类之书,其来盖久,今兹所纂不能逮古者,因官寺无考征之文,吏书乏缮写之役,以是少会通之观,而未尽玄要之语。然譬之碎金在握,趋市亦能善贾,非必朱提之满粂;斗米贮罂,投羹亦可疗饥,不待红腐之盈囷。聊以便于初学,而未能不贻笑于通方,因取虞永兴旧名,题曰《兔园杂抄》,凡十卷。
吴民谣引
嘉靖四十年大水,长乐陈公奉玺书按吴,时荒疏尚无达朝廷者。公至郡,计已定,然犹恳恳言之,读者为之泪下。百姓怙恃公如父母,天子嘉之,再降玺书,留公于吴。公之善政,不可殚述,愚生亦不敢为谀词,独我吴民之谣汇为一卷,以俟采风者闻之于上云。
草庵记游诗引(代)
弘治十年八月十七日,余有役于城,来寓草庵,为始游也。庵名本“大云”,前有吉草庵者居之,吴人讹为“结草庵”,遂使“大云”名掩而莫彰。
近南城,竹树丛邃,极类村落间,所谓城市山林也。隔岸望之,地浸一水中。其水从葑溪西过长洲县治,由支港稍南,折而东,复南衍至庵,左流入环,后如带,汇为池,其势萦互曲深,如行螺壳中。池广十亩,名“放生”,中建两石塔,一藏四大部经目,一藏宝昙和尚舍利。东西有二小洲,檈而方,浮泊塔下,犹笔砚倚焉。于东洲南次通一桥,惟独木板耳,过洲复接一木桥。然人行皆侧足股栗,撤桥则若与世绝者。自此达主僧茂公房,房踞东偏。中有佛殿,后亘土冈,延四十丈,高逾三丈。上有古栝,乔然殆十寻,其枝骳深翠,数百年物。西亦有房,与东房等,实茂之侄秅公分栖处也。山空水流,人境俱寂,宜为修禅读书之地。胜国时,有断厓和尚肇业于此,继之宝昙。宝昙传为断厓转生,皆了悟之人。非其人,岂能致兹胜壤哉!地理家谓其四兽俱全,风气藏郁,以是观之,吴境诸兰若莫之及矣。
是夕,宿西小寮,纸窗月色,耿耿无寐,因得五字律一首。闻之茂公。曰,诗状小处将无遗,尚须一图,使画中更见诸胜可也。余笑而颔之,又引此数语系诗,录于图左。诗曰:尘海嵌佛地,回塘独木梁。不容人跬步,宛在水中央。僧定兀蒲座,乌啼空草房。乔然双石塔,和月浸沧浪。
补刊震川集之三
寿序
阳城王封君寿序
余同年友阳城王君淑陵,淳厚端悫,三晋之佳士也,以选得河南之嵩县,将之任,过家。今岁选部,以进士为州县率量其地之远近,而嵩于泽皆不远大行山,君由是得归省。而大父、诸父、兄弟衣冠萃止,荣映里门,泽人观者,必共叹息焉。凡受命之任者,先在于咨访以求吏治之要,其为亲爱者,必为文相送,相劝勉以为官之道。王君于吏事盖不敢自足,尝请益于朝之公卿与洛阳之缙绅,已能自得之于心,而间独过余,请为其寿亲之文。夫赠言古有之,而寿文之见于前世之集无有也,今世独以此为重,亦一时之俗。而王君顾不肯以菲其亲,是以求余序之。
君大父泰轩翁,今年七十,尝以经学训其子。而君之诸父五人,其尊府最长,任家督,而诸父皆得颛意于学。其仲巢县训导,季丙午举人。其二少又皆成立,而君今年登第。君于是归,从其诸父为泰轩翁寿,可谓能乐志矣。盖君之所以属余叙其家庆如此。推王君之志,非以一第自喜者,而独于其亲不能无动色于其中。盖为其亲荣者,虽古之圣贤亦然。夫同是举者多矣,有如泰轩翁之为祖而见其孙之荣贵者盖少也;如尊府之兄弟具庆者,又少也;如王氏诗书礼义之泽其家,恂恂龂龂,又少也。虽微君之请,吾党同榜之谊,皆乐为之贺者也,余可以不文辞乎?
辽州州判素亭陆先生寿序
嘉靖丙寅之岁,素亭陆先生得年七十,仲秋四日,其悬弧之辰。其甥王炳衡伯钦甫、炳璿幼文甫先期走币湖上,征予文将往为寿。予尝两操笔为先生家文字,获考其世德,且以闻先生之贤,不可以辞。
先生故大家,世父冢宰水村公当正德时,以少司马用兵齐鲁、江淮中,剪平巨寇,威声震天下。入掌铨衡,位望益隆。先生以公从子,能自饬,未尝生贵作气势。武宗末年,公以忤权幸,为所诖误,下诏狱,且籍其家。家大惊,仓卒走。先生舍其子,携其兄之子匿小舟中。及闻父东州君与母夫人俱就执,两兄尚窜他所,未有从者,遂复属所携侄邻媪家,挺身诣部使者,愿偕二亲以北。冒风雪,晨夜驰三千里,涕泣匍匐,扶掖共馈,惟恐少失其所。既系狱,劳悴益至,几于骨立,京师人孝而怜之。居一年所,今天子新御极,权幸人伏诛,公竟得白,先生父子皆释还。督学萧御史高先生行,与廪食学宫,以为世砺。其后卒业成均,两试郡佐,不取民一钱,亦不妄笞一人。有当道故人怜先生官贫者,属以犯赃吏,俾拷掠之,意令有所没。先生心谓其然,竟以他辞还其狱。其介类如此。致政家居,未尝问生产有无,日惟饮酒,怡然自适,喜诵古人陶渊明、杜子美、李太白诗,终卷不倦。或令其孙甥男女绕膝环听,歌呼呜呜,不知其日之昳也。先生性恬愉,无忤于物,平居煦煦,与人语,恐伤其意。人视之若怯夫,然顾不知其少年孝义,大节落落,蹈危难不顾生死,若勇士之赴敌,闾里好名自喜砥行之士,或所不逮。呜呼,可谓贤者矣。
今先生年且七十,闻其神完气凝,步履矍铄,犹尚如少壮时,人窃为喜而慕之。夫人生鼎鼎百年之内,利欲纷华交斗于中,恒苦其生之不足,而悲日月之易迈,枯槁憔悴,自促其龄者,比比而然。即有登耄耋,跻期颐者,亦不过汩没于尘埃波雾之中,则亦奚贵其为寿者。先生雅性淡然,得失无所竞,而又以少更事变,知富贵荣名之不可以控抟,故其意之所寓,尝寄于物外,有合于列御寇、庄周之所云者,则耄耋期颐,固其所自致。而灵台爽然,牵扰不入,则向子所谓“嫁娶既毕之后,皆足把玩之年”。先生之道,其得于寿者优矣。余为论之如此。先生之从孙肇,与余同举进士,今以侍养家居,奉觞堂下,其以吾言为然也夫?
云岗李先生八十寿序
夫寿自乐之地,而古人有愿于君父者,则必相为劝勉,而每致祝颂之词,如《豳风》之“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其他《雅》《颂》所载,不一而足。予以三代之民,直道而行者,乃有此谄谀之风。及观孔子有言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其意以爱敬人之亲,则人亦爱敬我之亲,视彼之寿即亲之寿,故相与祝颂,乐亲之心以期亲于寿者如此也,而谓盛世之风乃有此,吾岂倍耶。
云岗李翁,今年寿跻八帙,某月某日,其悬弧之辰也,而亲友咸持觞往贺。翁为予渭阳家之戚也,而宁独无一言乎?人以翁之寿得之于吹呴呼吸而然,吾独以为不然。盖翁起于旧族也,少为博士弟子员,既而以为非道德性命之学,一旦遂谢去。于是日取《三百篇》之旨而讽咏之,以为吾之所以适性情者在是矣。而时有所得,必发于吟咏,词藻以自见。而子姓亲戚,咸以衣冠礼乐世其家,每从过往,辄尽兴而止。或相率子弟,遨游于江湾之浒,南望九峰,西望太湖,思机、云,追禹迹,开拓万古之胸襟,咨嗟太息而去。壮哉,翁之乐也,非其所以为寿者耶!而人以翁之寿得之于琐琐吹呴之术,翁岂为是者?则翁之寿信乎其可乐,而余之所以乐翁者又岂徒也。然翁能自乐其乐,则又不止于今日者。
国朝宪宗之世,修复养老之典,而济宁有王翁者年过期颐,篁墩程太史亲至其地,见其古木深巷,童颜鹤发,因叹曰:此亦上世之常事耳。朝廷知之,遂遣人安车蒲轮以迎。即今翁之寿过于期颐,未可知也,而太史篁墩之访,安知不及于翁耶?而朝廷安车蒲轮之命,又安知其不出于他日耶?予于翁敢预为今日庆矣,遂书以寿。
第1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