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宦萼一日偶然想道:我既要做好事,但终日坐在家中,外边事一些也不知,那好事如何飞了来寻我?我父子虽发了此心,外人不得知道。就有知道的,见我家侯门似海,谁敢敲门打户的来寻我。我不如每日在街上闲走,遇可行者即行,岂不为妙。也不跟多人,只带两个小子,身边揣着银子,骑两头驴儿跟随他。自己乘了一匹马,任马所走之,也不认定到何处去。头一日出门,正走着,只见一个棺材铺门口,有两三个人在那里讲话。内中一个头上包着白布,披着麻,在哭哭啼啼的哀求。那卖棺材的道:如今买卖艰难,赊一半,现钱一半,还是照着本钱,就算我的情了。如何白拿了去?这个带孝的尽着哭告,那旁边的一个只是叹气。宦萼跳下马来,上前问那叹气的道:是为甚么事?
那人见他是个贵介样子,忙道:这个带孝的是我一个紧邻,姓韩,叫作韩无俦。【一个送死的孝子。】他家中穷寒得无比,【此所谓寒无俦也。】他父亲前日没了,今停了两三天,总弄不出个棺材来。我看着心中甚是不忍。这个掌柜的是我的朋友,同他来赊口材。掌柜的看我的薄面,定要一半现银。如今何处得有银子?我手内无钱,要有钱时,也就帮他做了这一件好事。宦萼道:棺材要多少银子一家门,倒讲明白了。掌柜的也怜就是这一个松木两并,价钱是这多大事,【富贵公子视此三两银子如,孰不知贫穷人如少一文钱,尚。】两,递与掌柜的,道:都是纹银,你收了做好事,可肯少了小人的,何用称。就接过头。宦萼拉起他来,道:你棺材虽有了,抬钱道:蒙老爷天恩,得了棺材,且装了我父亲不暴露着,再做区处。我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典几两银子,发送他老人家罢了。
宦萼听说,心中甚惨。又敬他弃子葬亲这一点孝心,又将银子称了十五两,对他道:古人说,冠婚丧祭,称家之有无。这银子你拿去用,五两赶着就把你父亲葬了罢,死者以入土为安。我看你也很穷,这十两银与你作本钱,寻个小生意做,也可养家糊口。韩无俦尽着叩头,道:老爷赏了一具棺木,就是莫大之恩了,何敢又当这样厚赏?宦萼道:不必多讲,快雇人抬材回去,料理你的事去罢。韩无俦见这样施恩,也就叩谢了。宦萼上马,韩无俦拉住小厮问道:这位老爷贵姓?小厮与他说了。众人方知是宦公子,都赞扬他的恩德。韩无俦葬了他父亲,领着十一岁的儿子,到宦家门口叩谢,送他的儿子与宦家为仆。宦萼那里肯要,因见他好个干净孩子,反与了他二两银,两疋布。他父子叫了几十声恩人,拜谢而后去。
再说宦萼那日与了韩无俦银子棺木,心中甚乐。【这一个乐字,便写得善心充满。】又走了一会,只见一个人急得两头乱跑,口中叫道:是那位积阴的好爷们,若拾着了,赏还了我罢,可怜我是个穷汉。口里叫着,眼睛急得多大,两泪汪汪,像疯了一样。宦萼心疑,叫小厮叫过他来,问他是甚么缘故。那人槌胸跌脚的道:小人名字叫作蔡绎生,【一个养生的孝子。】是个卖菜的。我家中有个老爹,八十多岁了。病了一个多月,我在家守着伏侍,不得出来卖菜,连两千文本钱都吃光了。我老爹这两日略好些,想个鸭子煮口汤喝。又没有一个钱,没奈何,我把一件小袄脱下来,当了一百五十文钱,指望买与病人吃,或者就好了。他老人家若好了,我出来借两千印子钱,卖着菜,还买把米度命。不然再守几日,一家子全要饿死。我把钱同当票子拴在一处,揣在怀内。不想走急了,到了铺子里看了鸭子,摸钱时,才知打袄破处掉去了。不但我穷人好容易挣一件袄穿,没了票子,日久了,他如何肯认?宦萼道:这是你自不小心。票子不拴在钱串上另收着,如何得丢?蔡绎生道:老爷,那当票我拴得紧紧的,如何得丢?因是钱掉了才没了他,他如今还在那钱串上呢。旁边人听他说这蠢话,由不得都大笑。宦萼道:你如今在这里跑着叫甚么?
蔡绎生道:当票同钱掉了也罢。他槌着胸说:如今我家老爹现没得吃,真叫我苦死了。【好孝子,闻此话而不动心者,其人必不孝。】我所以在这里求告,或者有慈悲的爷们拾着,赏还了我罢。不然把当票子拿去,单赏了我的钱去买鸭子。再不然赏我一只鸭子,他把钱同票子都拿去也罢了。宦萼道:人千人万的走,知道谁拾了?况且知是在那一处掉的?这是望梅止渴的事,你空叫有何益?
第4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