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处谋生,专与丧家做陪堂。
一日,他家出殡,他无(抚)棺痛哭,道:
你的尸灵倒有处去了,我的这尸灵放在那里。
正是这王恩之谓了。一日,他嫂子生辰,他娘家送了些鱼肉酒面之类来给女儿,他烹好了,留着夫妻同享。但碍着小叔,要给他些吃,心中又舍不得,不给他些,又觉不好意思。【还算面皮薄,要在今日,大多好意思者甚多。】遂忍不住发话道:当日公婆又不曾留下半点家俬,今年二十多岁的后生,不想些营运,只啃哥哥嫂子,脸弹子也不害羞么?成日牙疼似的捏着个书本子,哼也哼得出饭来吃么,要等你哼出个举人进士来,哥嫂也好累死了,亏自己也过得去。嘴里说着,将瓢儿碗儿摔得一片声响。王恩一腔忿气,走到多家来,多谊见他满面怒容,两眉如锁,心中像有万千为难的事一般。多谊问道:我看兄像是有甚么不悦之事么?
王恩长叹了一声,忍着泪,不能答,多谊道:我与兄自幼同窗,所谓莫逆之交,有事何妨为我言之,古押衙云,老夫一片有心人也,弟虽非押衙之比,然亦有心人也,或可为兄助一臂之力,也不可知。王恩不得已,将他兄嫂恶薄的话说了,复堕泪道:今日投身无地,欲住不可,是以悲耳。多谊激出一腔义气来,道:世情嚣薄,手足之谊何至于此,罢,兄既无处栖身,若不见弃,就在我小斋来住着,但恐家常日食不堪,兄若不责,弟还可以供给,就是几件冬夏衣服,弟也还力有可为,兄意若何?王恩道:承兄雅爱,弟铭刻五衷,但岁月甚长,如何敢常在府上叨扰。多谊道:朋友乃五伦之一,近来人情恶薄,将朋友一道几几废尽,弟每每痛恨,我与兄多年友谊,犹如手足了,何必还做客套话,【不愧名多谊。】不妨今日就来,弟扫榻以候。王恩见他义气侠肠,感之不置,说道:既承兄见爱,弟还有几本残书取来。遂起身别去,少刻来了,卷了一床破被,捆了一束烂书,背负而来。到多家书房住下,他竟毫不务外,终日对着书本咿喔。多谊喜道:他有这一番苦志,将来必有可成,安心要培植他成人。先替他换了一身衣服,又做了被褥与他,数月之后,多谊向他道:弟痴长吾兄三岁,大小女今已八龄,古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今已二十外了,婚姻一事,亦不可缓。王恩道:弟之此身,当日不知飘泊何所,蒙兄收留,已出望外,今在此得衣食丰足,可以读书,就是万幸了,何敢复何奢望,想及婚姻一事,托兄福庇,异日若稍有寸进,再做商议罢了。
多谊也就不做声,却暗暗叫人打听,替他(寻)亲事,说成了一个老童生家的女儿,整二十岁。到了下定之日,才对王恩说知,王恩感恩不尽,道:兄如此爱弟,虽是兄一片热肠,但使弟何以克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愿终身效衔结以报耳。多谊笑道:丈夫处在世间,于陌路之人施恩,犹不望报,何况你我朋友之间,些须微情,怎么讲报答的话,兄不但轻弟,亦自轻了。王恩不敢复言,唯心中感愧而已。多谊就将书室收拾,做了他的洞房,到了吉期,娶过门来,一应供给,皆出自多谊,是不用说的了,后氏时常请薄氏到后边吃茶饭,闲谈说笑,如嫡亲妯娌一般的。那薄氏心地聪明,齿牙伶俐,【世间聪明伶俐人无有不薄,倒是老实人还有些厚道。】二人着实相投。那年王恩进了学,多谊甚喜,以为不枉收留他一场。蓝衫酒礼并送学师之费,皆是多谊拿出。次年多谊生了一子,就是多必达了。王恩之妻薄氏同月产了个女儿。
时光迅速,日月如流,不觉就是五个年头。那日多谊同王恩正坐着闲话,见那两个孩子从里边出来,相携着玩笑,如亲兄妹相似,多谊欢喜得了不得,笑说道:我同兄真算得异姓骨肉了,我看这两个孩子也如同兄妹,我同兄何不做个先朋友而后亲家,把两个孩子配成夫妇,兄意若何?
王恩受了他的无限恩德,三口在他家穿吃数年,门坎都踢熟了,毫无闲言,连妻子都是他替娶的,何况要他的女儿做媳妇,可有不肯之理?他每常就想扳这门亲,好图久远,因自己还靠着他家,自鄙寒贱,不敢启齿。【有此数语,彼后日负心,愈觉可恨也。】今听见说这话,满脸是笑,说道:承兄不弃,小女得配令郎,真得所天了,但弟不敢仰扳耳。多谊见他喜允,进来对后氏说知,后氏道:我也久有此意,如此甚好?王恩就告诉薄氏,薄氏巴不能够,连声怂恿。过了两日,多谊选了个好日期,备了两席酒,先送了几件头面,两套小衣服与媳妇,做小定。然后请王恩吃喜酒,请了女婿陈仁美,外甥梅根来相陪,做个媒人的意思。【后来始终成全,陈仁美之大力,所以名成人美也。】内里请薄氏,后氏母女二人陪他,一家甚是欢喜,自不用说。过后,他男女四个亲家愈加亲热。多谊同王恩走了几科,总不得中,到了天启甲子科,他二人同女婿陈仁美同进场去,不意放榜之日,王恩同陈仁美都中了,多谊反落孙山之外。
多谊虽然未中,见女婿中了,还在次,见王恩中了,倒欢喜得比自己中了还胜。他女儿去年嫁到陈家,女婿中的这一日又添了个外孙,真是喜事重重。次年,王恩—亡京会试,路费家人皆是多谊预备,托女婿与他同往。一路到京会场,又同中了进士,王恩殿在二甲,选人庶吉士。报到家中,多谊那喜真快乐不过,也不是喜亲家连捷,图他的荣耀,喜的是王恩一个无归的人,成就他妻子功名,不负当初一片热心。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