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氏回家,家中还有千金之产,他少年无出,嫁人去了。这计氏家业罄尽,一丝也无,在哥哥家寄住了几日,也只得抱瑟琶过别船而去。可笑钟趋苦积万金之产,被两个贤郎这样轻轻花去。不但性命不保,而且覆宗绝嗣。古人说:钱财上宽一分,与儿孙积一分之福,岂欺我哉。此虽是钟氏弟兄分争之罪,实由钟趋爱富嫌贫,只知损人利己之报也。古云:远报儿孙近报身。毫厘不谬。不信,但看此一段事,岂不使人不寒而栗。因他兄弟二人互相谋害的这一件事,有几句打油感叹世情,又可以警戒此辈,不可说是熟话不看:
世人何故丧良心,但见黄金不见人。
毒计每缘争阿堵,奸谋乘隙乱家庭。
佥壬莫怪胸如蜮,天性还因腹有荆。
休道冥中无报应,驱除险恶化和平。
不必烦言,且说宦实家人打听钟员外的船到了旱西门外石城桥下,他父子同接了出来。钟生忙迎进舱中,相揖坐下,道:“老先生尊年先辈,何敢当此厚爱,远劳尊驾,使晚生何以自安。”宦实将父子朝夕感念,并将替他了房产地土,候他归来的话说了。又道:“愚父子特来奉迎到新府耳。”钟生虽感之不已,还要推辞,先是梅生同邬合接到下关,此时在船上同来,梅生见他推辞再三,劝道:“宦老先生这一番殷殷厚意,吾兄再却,未免就觉十分固执了,钟生此时也无可归家。”又见他这般实爱,也就深谢领了。钟生赏了船头十两银子就发行李,同着家眷上轿。来到新居,甚是宽敞富丽,家中动用之物,无一不备。宦实又备了戏酒来,一来替他接风,二者温居,钟生感之不尽,后来竟成了通爱莫逆。钟生一到家,贾文物、童自大都来拜望。贺房接风,大家热闹了许多日子。钱贵之母郝氏,宦萼之妻侯氏,梅生之妻李氏,邬合之妻赢氏,都来看钱贵,送席。内边堂客也吃了数日酒宴。过了些时,钟生事体稍暇,差人往和州打听,关爵已回到家园地。二人乡会同年,做庶吉士时,志同道合,臭味相投,十分契厚。后来虽分了衙门,常常相晤。今相见他革职是因救己波累,又素知他贫寒,将荣公夫妇所赠之物取出百金,提此一句者,见钟生除此以外,别无他蓄耳。雇了一只小舟,亲到和州孝义乡去相探。关爵见他远来,不忘友谊,心中甚喜,寒素家风,唯设鸡黍村醪相待。钟生将携来之物奉承,关爵初不肯受,钟生道:“年兄之清介,弟岂不知,此物若从贪污中得来,决不敢污及年兄,及(既)是他人赠我,分赠年兄,这有何伤,况古人倾盖相逢,即有束帛之赠,未闻其辞也,何况我二人同年兄弟耶?此些须不过为年兄薪水资耳。年兄岂疑弟为世俗之夫,做报德之敬耶!”关爵见他情意殷殷,只得道谢收了,相留盘桓了数日,钟生因到家未久,辞别了回来。
却说童自大自己思道:“我自从与宦实(萼)贾二哥结拜之后,这几年了,扰过他两家大酒大席不计其数,我虽请过他们几次,也就算费事了。几年请过几次,也便一年请一回,较之生平从不请客者高出多矣。都不过家常茶饭而已,连酒也不曾醉过他们一次。从来没有设席叫戏热热闹闹这样一回,我虽改过了,这几年但只不在银钱上刻薄,并不曾大施为施为,这个名终在。我看钟员外人都这样敬他,宦哥白白的送他万金之产,我就破二三十两头请请他做个相与也何妨。况且我同宦哥结拜了,他父亲就是老伯,他来家这几年,我还没有与他接风,到家数年,方才接风,也算新闻。何不一举两得。”又想道:“我的主意虽如此,不知奶奶舍得舍不得,须同他商量了,才好行事。”遂走到铁氏跟前,把这个意思达上。铁氏也不像奉承他嘴巴的恶态,他三十多岁了,终日饮酒食肉,一无所事,闲了就拿角先生解闷,真是心广体胖。他胖得没样,到如今越发胖得动都动不得。两腮的肉坠了下来,脖子与下颏一般粗,要回头,连身子俱转。胸前大乳凸得充高,屁后尊臀宛如巨鼓,虽无那凶暴之气,只是生性吝啬,却不能改。他因胖得很,总不能生育,即如母鸡太肥了,油蒙了心,不能下蛋的一个理。数年来,不想倒是葵花心中竟结了一个子,莲花瓣内也产了一个女。他娘母虽丑,倒生了两个好白胖孩子,铁氏拿来自己养着,都有五六岁了。这日,他歪在一张大凉床上,正斗着两个孩子玩耍,听见这话,但道:“你通共百十万家俬,就想这样大行为,你度量你的力量去行,我不管你的闲事,只要每日不少我的酒肉就罢了。只不要说你因请人花费了银子,在我身上扣除,缺少了我的食用,那就行不得了。”童自大道:“你但请放心,我的家俬还够你受享几辈子。”此话也难说,百万财主便能保终始乎?昔江南一百万,家俬百万犹有余,后年将七十,渐渐亏折,仅存十余万,逢人就哭道:我要饿死了,只得十余万银子,这日子怎么过?彼时余尚年幼,常笑之。后来方悟百十万家俬过惯了,到了只得十数万自然难过。或者连酒肉都舍不得吃,亦不可知。
第17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