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高谈,家人进来禀道:“童老爷到。”宦萼才起身要迎,那童自大头戴唐巾,身穿丽服,摇摇摆摆的,一个家人夹着个描金护书跟随,早已走到厅门首。宦萼忙让了进来,彼此都作了揖,相逊坐下。童自大向宦萼举手道:“素常闻得公子的财势怕人,不敢轻易来亲近。虽然渴想,要会无由。今有邬哥的这条门路引进,才来奉拜。”因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单贴,双手拿着,打了一恭,亲自递与宦萼,道:“本要写几个字的,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二来我要烦人去写,恐公子也要烦人去看,故此不曾写得。公子留着改日拜人也好。”宦萼道:“我们既然要做相与,何必还行此客套?尊贴仍请收回罢。”童自大道:“当真么?既如此说,小弟竟遵命了。”就递与家人,道:“收好了,又省两文钱。”宦萼道:“弟常听得老邬说,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故此奉约了来。大家同结个社,朝夕相聚顽耍顽耍之意。今承不弃,感甚感甚。”童自大道:“岂敢岂敢。”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道:“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门楼内三个金字有钱的贾进士兄么?”邬合道:“正是当今驰名,天下第一的才子。”童自大因拱手道:“久想。”忽笑道:“我前日看戏,唱贾至诚嫖院。他见那婊子,说了句歇后语,正合我今日见贾兄。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久闻又久闻。”贾文物道:“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夫人自称曰小童之童乎?”邬合答道:“正是有名的百万童老爷。”贾文物道:“富矣哉,富矣哉!既富矣又何加焉?”童自大道:“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的呢。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兄不要看轻了。比不得你二位公子,进士是不费本钱的。”贾文物道:“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但恐为富则不仁矣。”说毕,即欲起身作别。宦萼道:“承二兄光降,岂有空坐之理?备有便饭,奉屈稍坐。”贾文物道:“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矣,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童自大道:“小弟是极托实的,还不曾吃饭来的。既承公子留饭,何不扰他一碗,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一留就坐,一请便住,从不叫主人难心。贾兄不可装假。”贾文物仰天道:“呜呼!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宁不惧其为士者笑之。”童自大道:“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听就罢,何必咬文嚼字。兄要去只管请行,我可是不去的。”宦萼道:“还是童兄托契,兄不可固执。”
邬合又在傍苦留,他才肯坐下,笑道:“童也欲,焉得刚?”因四顾屋宇宏敞,叹道:“山栉藻棁,何如其居也邦君树塞门?官府亦树塞门,可见宦公子之位不为小矣,焉得俭?”抬头看见“不足堂”三个字,点头咨嗟道:“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之谓也。”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赞道:“此非思白玄宰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者乎?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登东山而小鲁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此水乃沟浍皆盈之积水也,泛滥天下之洪水也,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之长水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童自大对邬合皱着,道:“我也去罢,是还坐坐呢?”宦萼道:“兄方才还劝贾兄,如何此时也说要去?”童自大道:“小弟实不相瞒,自昨日陪邬哥吃饭,直到此时,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我昨日曾问过邬哥吃了饭还是不吃饭来,他叫我不用吃东西罢,我就依实。此时有些饿得很了,肚子里骨碌碌的乱响,肠子疼得就起来了。若有饭,求快些才好。”
宦萼因催酒,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分宾主坐下。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无非是脍鲤羔,山珍海味。杯盘罗列,堆设满案。贾文物道:“我读书人二簋guǐ可用享,何必若是乎馔者之丰也?有盛馔必变色而作。”宦萼道:“不过便饭而已,犹恐亵尊兄,何必过誉?”贾文物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可谓率兽而食人也。”童自大道:“放着这样香喷喷的好东西不吃,只管说闲话,冷了岂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因低头大啖。贾文物淡笑道:“小人哉,童兄也。鲜矣仁,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少刻食毕,贾文物又要起身。宦萼道:“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请二兄同去看看。且还有小酌,尚请宽坐。”贾文物道:“此非东郭蟠间之祭者,何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乎?恐妻妾相泣于中庭也。然而兄赐食,斯受之而已矣。”宦萼留住二人,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
第10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