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顺庆驻防的,这时有第四混成旅的一营人,营长是孟宝臣,早先由东三省开往湖南,刚从湖南开到川北来的。他们的旅长名武祥征,曾任第二十镇的协统。他们这队伍一句话可以概括,就是“将骄兵惰”,这有事实可以说明的。有一次我在街上走,看见他们几个排长都穿着黑花缎的马褂,蓝花缎的袍子,青缎的刺花云子靴,在街上摇摇摆摆,像哪儿的富家公子一样。听说他们各级官长上街,很少不穿便服的。官长如此,士兵的情形可以想见。
有一天,几个官长给我报告,说:“我们的士兵在街上买东西,第四混成旅的兵见了,就讥骂我们,说我们穿的不好,骂我们是孙子兵。”言下非常愤慨。我心里很好笑,望望我们几个官长身上,都是穿的灰布裤,黄布袄,低下头看看自己,也是一样。再想想全体官佐目兵,以至伙马夫,也都没有两样。我说:“由他们骂去,有什么可生气的。这正是表示他们的堕落腐化,恬不为耻。我们只管刻苦努力,人家骂也好,不骂也好,都不必管!”几个官长有的没有再说什么,有的仍然很气愤。我怕为这种无聊的事闹乱子,当即集合全体官佐目兵讲话,我说:
“刚才你们官兵来报告,说第四混成旅的兵骂我们是孙子兵。听说大家都很生气,可是我倒觉得他们骂得很对。按历史的关系说,他们的旅长曾做过二十镇的协统,我是二十镇里出来的,你们又是我的学生,算起来你们不正是矮两辈吗?他们说你们是孙子兵,不是说对了吗?再拿衣服说,绸子的儿子是缎子,缎子的儿子是布,现在他们穿缎子,我们穿布,因此他们说我们是孙子兵,不也是应当的么?不过话虽这么样说,若是有朝一日开上战场,那时就看出谁是爷爷,谁才是真正的孙子来了。”
几句话把官兵们讲得笑起来。待我讲完过后,他们都已经心平气和,再也不生气了。
从顺庆往下走即是嘉陵江。裂面溪在嘉陵江右岸,我们在顺庆住了几天,即向裂面溪出发。这条路最为奇怪,因为顺庆与裂面溪事实上相距不过二里,但中间河流纵横,阻隔交通,不能直达,使道路绕了一个大弯,这一弯就弯成四十多里路。如果多多架桥设渡,贯通水阻的地方,那便利行旅,岂止十倍(若将那些毫无利益的小河流铺填起来,也并不是很大的工程,那时将多出许多肥沃的土地,同时可以除去交通上很大的麻烦)。可是当地官民从没有打算到此,一直听任行旅者绕着河流,跑四十多里的冤枉路。真是太不求进步了。
我们到了裂面溪,捉获一个私造枪支的犯人。审问过后,就把他押在一间僻静的房内,交给九棚正目闵兆祺看管着。闵是山东临沂人,性情老实,做事没有经验。一天晚上,那犯人要求放他出来小解,他答允了,带着两个弟兄紧随在后面。等犯人进了厕所,他们就在外面等着,不曾一同进去。他心里想,在厕所里,你总跑不掉。不料一等不见人出来,再等仍是不见人出来。刚要进去探看,忽然听见一阵哗哗的水声。那犯人不顾粪秽,已经从粪里窜逃了。原来四川一带人家的厕所多半是深四尺阔八尺的一个坑,上面铺一块石板,中间隔着一道墙,墙里自家人用,墙外给行路之人用,一举两便,以蓄粪料。闵兆祺不知道这里厕所的构造,竟让犯人从石板上面窜逃了。这一来,使闵兆祺张皇失措,闹了半天,也没有追获。这案子我已经向陈将军报告,还没有发落,就出了这岔子,我怎么交代呢?于是我只好在营门口以及各处大街要路上张贴布告,写明该犯罪情甚轻,勿妄思脱逃,致于重咎。倘肯前来自首,一定从轻发落,否则擒获罪加一等,云云。不料这布告居然生效,不到半天的光景,那个逃脱的犯人,即由当地一位绅士带领着前来自首。犯人见了我,双膝跪下,诉说他私造枪支都是卖给百姓为自卫之用,从未供给土匪。求我仔细调查,格外宽宥。说完又磕了几个响头。我看他那种诚朴老实的神情,不由得非常感动,同时派人调查,他的话也完全属实。于是加以申斥,饬令改业,从宽把他释放了,并报告陈将军销案。对于这事,我的意见是这样:我们做官吏的,对于百姓的过犯,应当使之大化为小,小化为无。万不可好大喜功,妄加揣测,或是加盐添醋地张大其词。这人私造枪支,又逃脱一次,若是从坏处着想,罪本不小。但是从另一方面想,他造枪,并未通匪,脱逃是因为怕官畏罪。严格地说,纵有罪也是很轻的。而且这人言语神情,显是纯正良民。他之操此业,不过为生活所迫,为贫穷所驱,而其愚昧与遭遇,则至可同情。我们为人民公仆的官吏,看着我们的主人如此,心里当如何难过,如何惶愧?因此我决心不肯扩大其事,管了他几天饭,同他谈了几次话,就把他释放。我想他定要悔悟,从此欢欢喜喜地改务正业,同时地方上的人士也是赞成我的。而我自己心里尤其觉得安宁快乐。
第83章 蜀道难(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