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河滩两岸有许多百姓争着在水浅的地方过河。不久,对岸来了一辆黄牛车,急急惶惶地也想渡河,起初下水的时候,水深不过三尺,不料走到中心,河水骤然暴涨起来,俄顷车子也被冲翻了,人也随着漩下去。同时往来过河的百姓被淹死的也很不在少数。我看见这样的情形,急忙对全体目兵说:“谁捞上一个人来,赏洋三十元。”这话还没说完,几个兵士已经跳到水里去了。这时水势澎湃,近岸浅处也已涨至六七尺深,上流倾注而来的水越来越猛。人在水里七上八下浮沉着,令人看着好不发急。最勇猛的一个兵名叫展得功,水性很好,不大一会儿工夫,一来一去已经捞上了三个人。那种奋不顾身的精神,实在值得人钦佩。训练不到一年的兵就有这样成绩,我自己也觉得很欣慰。我感到这种精神的可贵,想拟一个嘉奖的传单,赞扬展得功的英勇,借资激劝。当时找文书拟稿,有一位谷参议要一显身手,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拟这个传单。”那时随军谘议邱岘章先生也在一起,他也赞同谷先生推敲。那文从头至尾都写的四六骈体,辞藻浮华,言之无物,最可笑的是提到展得功的名字时,因为怎么也凑不上四个字来,累得他满头是汗,没有办法,竟把展得功三个字拆了开来,添上一个“奇”字,凑成“展得奇功”。我和邱先生当时就问他:“为什么把人家名字给拆开来,还要另外嵌上一个字呢?这一来还成个人名吗?这可来不得!”
谷先生窘迫地答道:“怎么来不得?若不加上一个字,怎么能成四六句呢?”
我听了不禁大笑起来:“啊!你们这些文章家,真写得出妙文来!”
原来他们这类人之所谓文章,所注意的只是对仗工整,用词典雅,意思和内容则可以不管。拟传单要做文章,写信也要做文章,甚至贴张禁止小便的告条也要做文章。我觉得我们的国家所以如此落伍,说句天理良心的话,所谓文章也者,实不能辞其应得之咎。不信,请睁眼睛看吧!我们大多数的劳苦同胞,整天愁的是柴米油盐,做的是奴隶牛马,住的是猪棚狗窝,穿的是悬鹑百结,圣人的门墙,压根儿哪里进得来?进一万步来说,即使勉强进了学房,念了两天“子曰诗云”,试问对那种离奇古怪奥妙莫测的所谓文章,又能了解什么?如此一来,只可“使由之”的愚民,就永远没有求得知识的可能;而一般所谓士子,也就在文章里打着圈儿,永远没有求知的余暇了。就这样把我们的国家社会弄成了泰山顶上的无字碑,永远立在那儿,动也不动,无论星移物换也罢,改元正号也罢,与它都丝毫不相干。我常常想,若要我们的国家社会进步,必须打倒这种腐败无用的文章滥调,否则将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但这意思我始终是闷在肚里,到后来“五四”时代,新文化运动起来,中国一部分先觉者大声疾呼地提倡白话文,这时我的一口郁气才得稍稍宣泄。不过我还觉得不满足。因为这仍是少数知识分子所享有的文字,要他真正成为工农大众的文化工具,还须一番大大地努力的。
大雨过后,在陕州停留了一天,又接到向潼关前进的命令。
由陕州去潼关是有名的一条险道,自古就有天险之称。这时盗匪出没无常,为了避免意外,行前着实费了一番筹思。决定把给养子弹车放在大队中间,由军队前后掩护着行进。同时又添置了一些铁锹、木镐一类的用具,交与工作队携带同行。防备着车辆中途遭受阻碍,不致束手无策,又买了许多粗绳子,专为拉拽车子上山之用。另外又组织一个护车队,专门照料车辆。
出了陕州,第一天到灵宝,第二天到函谷关。沿途尽是深沟险壑,尤其是函谷关一带,崎岖险峻,步步使人惊心骇目,往往从深沟走入,仿佛到了绝地,两边山峦壁立,中间一条车道,那就是惟一的可以行人的路。有时走到特别险窄的地方,只能容一车一骑行走,万一对方这时也有车辆过来,那就只好都停在这儿,谁也别想走过去,必得借铁镐临时在路侧开一地方让车,始可通过。“丸泥可封函关”即指此而言。在平原上住惯了的人,哪里见过这个!李太白的诗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句,我觉这地方与蜀道相比,实在差不了多少。我们一团人像巨蛇攒洞一样,一直攒了两天,方才平安出了这条险径。一路上使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想着万一走在中途,山洪暴发下来,那这一团人都免不了要粉骨碎身或葬身鱼腹。如今提起这件事来,我还觉得有些儿惊悸。一九二六年我第二次从这里经过,曾经令队伍在函谷关顶上修了一条三丈宽的汽车路,预计经潼关、长安,过甘肃、新疆一直到阿富汗。可惜只修了一段,因为时事的急变,全盘计划,不得不搁置起来。在灵宝县函谷关口,有一巨碑,书曰“通欧罗巴”,每字大有二尺,就是那时我所建立的。
第66章 剿白狼(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