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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正月十二日(1)

我在海阳镇被监禁到第四天的早上,执事官梁喜奎同几个弁目到我禁闭的屋里来。梁是河南舞阳人,光绪二十九年在韩家墅我们同为哨长。在这里顺便插叙一两件事,以见梁的为人,和我们的交谊。那时梁极好读书,也希望我专心向学。我说:“我们自小失学,根基不好,自己用功总不行,最好还是请个先生来教我们。”梁告诉我,门口有个卖油条的老先生,是个饱学秀才,原在韩家墅教蒙馆,只因为人太老实,学生都不怕他。有一天学生打架,他不责备,只说:“你们慢慢打,不要打破头。”这事给东家知道了,怪他误人子弟,把他辞退了。他离家太远,腰中不名一文,又患脚疮,没法回家。因此在韩家墅流落,卖卖油条,又替我们军队的厨房挑挑水,借此维持生活。这人沉默寡言,秉性忠厚,我们把他请了来,每月送他四元束修:梁出两元,我出两元,我和梁同在他跟前念书,念的是四书。每天讲一次,讲完即读,受的益处很大。这时我和梁同住一间房,朝夕相处,相爱如弟兄。有一天,左队头棚副目高怀仁到我们房里坐,他是河南归德人,和我很熟,因为他抽大烟,谈话之间我就劝他不要抽,把自己弄成废人,实在痛心。哪知高怀仁却生了气,抢白我道:“你不要这样说我!骑快马,坐快车,不抽大烟不算阔!兔子不抽大烟,因为它三片嘴,衔不拢烟枪;王八和鳖不抽大烟,因为它侧不过肩膀。我是人,怎么不抽!我爹也管不了我,不谈你!”骂得我磨不开脸,此时梁喜奎正在旁边,听了他的话大怒,跳起来就要打他。我赶忙从中劝阻。他指着大骂道:“你这浑东西,怎么好话赖话也听不清!人家好意劝你,你倒伤他!简直不识好歹!”梁的为人,大都类此。他同我既有这样深厚的交谊,这时见了面,很难为情,对我苦笑了一下,说:“你已经批准递解回籍,今早便解往保定去。”
两个人也无多话,当即打点动身。我低头沉思着,觉得这样轻轻地发落了我,实在有些意外,但转念又想到,这显然是他们阴险狡猾的另一种手法。因为金铭、从云等横竖已经处死了,倘若还要过细追究,反而把事情扩大,难免不激起新的事变来的。
那天早上,我连自己的住处也没有回去,便同喜奎和几个弁目搭京奉路火车前去北京。车到雷庄,天已近午。我隔着车窗外望,看见第三镇的部队还在不断地向这儿输送,企图彻底解决这次举义队伍。这种光景,使我眦裂发指,心如火焚,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狠狠地在车凳上击了几下。我暗暗地发誓道,假若有一天我能风云际会,誓必继续死难同志的遗志,推翻万恶的清政府,并且消灭卖友求荣的第三镇军阀。十余年来我不敢一日忘记我这个誓言,不敢一日放弃诸位死难朋友的遗志。民国十三年的“首都革命”,终于达到我的愿望,出了一口郁气,把帝制余孽的溥仪驱逐出宫,把祸国殃民的曹、吴军阀打倒。
到北京已经夜半,暂在前门外西河沿一家高升客栈落脚。那时陆朗斋将军刚从广东潮州镇守使下任回来,任京防营务处之职。他是我们的老长官,一别已经多年了。梁喜奎要去见他,我说我也去。于是同去,到了那里喜奎把我的事全都向陆将军说明,陆将军就叫喜奎把我留在他这里,不必向保定押送了。喜奎听了这话,很是为难。一方面他固然为人慷慨好义,和我私人交谊又很深厚;但另一方面,他也是非常忠于职责的,从第八章中所叙那年彰德秋操后回南苑,因为丢了一本账簿,他竟急得跳车一事看,很可以概见他的为人。陆将军的要求他是接受不好,不接受也不好,他踌躇着说道:
“命令叫我送交保定府衙门,若是交在你这里,回去销不了差,怎么好呢?”
“梁副官,”陆将军说,“你是我的部下,冯某也是我的部下,你们长官,潘统制、萧协统、范标统,也都没有一个不是我的旧部。你现在把人交给我,回去有什么不好销差?”
喜奎迟疑了一会儿,笑着说道:“话虽是这样,到了时候,公事明明叫我送人到保定,我却跑来见你,又把人交给了你。回去问我话,我怎么回答呢?我和冯某是多年好朋友,他们若说我徇私情,把一个叛徒随便放了,判我罪名,我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