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南苑训练,每日官长目兵都上讲堂,学术两科并重。段祺瑞对于官长头目的训练,尤为认真。一时全镇空气紧张,人人兴奋。是年七月十三日,第三营后队排长出缺,我便升补了上去。
一天,“两宫”到万寿山巡游。第六镇二十四标奉命在路上警戒。那骄贵威武的行列走出西直门不远,不想有一个喊冤的百姓,因为不能接近,化装了卫队的样子,戴着红缨帽,混了进来,等到两宫驾到,就冲到轿子前面大声喊冤。慈禧太后吃了一惊,几乎从轿子里冲出来。于是太后大发威风,立刻下谕把当事的队官撤职,标统和管带的领带摘去,段祺瑞也记了一次大过。这样一来,队官降为排长,各方纷纷保荐人去补这个缺。因为保荐的人太多了,无法决定取舍,乃举行考选,以昭公允。
这次考选,有四团十二营,共计四十八连,每连派一位排长参加。结果我竟侥幸考取了第一,当升为廿四标第二营后队队官。
我升为队官后一个月,我父亲即患肺疾,昼夜咳嗽,痰中微带血色,请遍了附近的医生诊治,总是不见功效。后来派人到北京请了一位陆大夫来。他是北京普仁医院的内科大夫,医术很精(现在徐州开医院),但诊治月余,依然不见起色。延至十二月十五日,即溘然长逝。父亲北来不久,我即遭此大故,真是悲痛万分!他老人家一生颠连艰苦,可以说没过一天好日子。如今我稍能菽水承欢,而他老人家竟与我长别了。这为我留下一生永不忘怀的遗痛!
父亲的丧事办完,灵柩暂停离南苑二里的海子潘家庙。那时南苑围墙内不许停厝棺柩,因此隔了两个月,又将灵柩运往保定府,安葬到安徽义地里。这时已是光绪三十一年(一九○五)了。
我当第二营队官,本营管带名叫回富兴的,为人忠厚怕事,完全是一位好好先生,不是一个有为的人。平素他认为官长不可信赖,常派几个亲信的头目,到各队中监视,这是他带兵的秘诀。我带领的队伍中有一个头目名叫张青云的,就是他派了来的。因为他偷东西,被我查明,立即把他开除。他就回去见回管带,于是回管带又让他重返原任。我当时非常气愤,戴上帽子,拿着刀,就去见回管带。见了面,他说:“张头目犯了错,你应当教导他,使他学好才是,开除是不可能的。”我说:“这种害群之马,非铲除不可,像他这种人,不但扰害别人,而且使别人受他的恶影响。如果不办,将来队伍里什么事都不能办了。”说着我把帽子摘下,连刀一起扔到回富兴的怀里,回头就走。同时一边走,嘴里还气忿忿地这样说着:“能给好汉子牵马坠镫,不给赖汉子当祖宗。”后来由统领王化东从中一再苦劝,我们俩才和好无事。我当了队官以后,这一次又算是同管带闹了一场。
关于带兵,有几点应注意的事,这里我也顺便拉杂说一说。
第一,士兵知识浅陋,有什么隐衷,都不能自己解决,或适当的应付。当官长的必须时常和他们接近,洞悉他们的苦衷,随时替他们解决,或是予以安慰,否则就很容易发生弊端。有一次,我们营里后队有一个兵,在屋内上了吊,企图自尽,幸而被人发觉,未酿事端。消息一经传出,标里协里镇里都派人来调查原委。原来这个兵,这天因为他的父亲从家里来,找他要钱,他就到左哨他朋友那里去借,他的朋友把一份整饷借给他。他心里很高兴,就把借得的钱,连同他自己的饷包放在一起,和那朋友谈起天来。不料转眼之间,两个饷包竟从桌子上不翼而飞。两钱包丢了,除他父亲没法打发以外,他还欠棚子里一元菜钱,棚头正逼着他要,并且恐吓他,说如果不还菜钱,以后就不许他吃菜。后来大家都出外上操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在屋里。他想:父亲怎么打发呢?菜钱拿不出,以后自己又怎么吃伙食呢?他想来想去,没有办法,一时情急,所以上吊了。这事当时虽然没有闹出人命来,然而已经弄得人言啧啧了,说一定是官长打了他,不然,他为什么自尽?所以当官长不但不可压迫士兵,就是疏忽大意,也是极不妥当的。
第二,带兵的人互相闹意见,队伍就永难带得好。我这一队的二排排长徐得胜,原来是从队官降级下来的。因此他一天到晚不高兴,最好同大家闹意见。有一次他督工,一个患病的士兵向他挂号,说去解大便。过了一会儿,又要挂号,一连挂了几次号。徐得胜就不耐烦,大骂他故意捣乱。这天因为下雨,中途收了工,士兵回来,从营房后门过,这儿有一口井,刚走到这儿,患病的那个兵,一时气急心窄,忽然向井里跳了进去。大家见状大骇,急忙打捞,幸而人多手快,没有出事。不过后来队伍中就嚷开了,说后队的排长逼士兵跳井的事。锣鼓不齐没有法子唱好戏,假如营长同连长闹意见,那更是怎么也带不好兵的了。
第三,营中的军医长应当慎重选择,万不可滥竽充数。有一天我检查内务,发现六棚有一个士兵名叫褚怀军的,身染时疫,于是立即派人请军医长来看病。军医长来到,诊完脉,一副药吃了下去,当即把那个兵打发了。当时那兵断了气,大家都不知道,只听见他吃下药去,直嚷肚子疼,以后就再没有做声。大家都以为他睡着了,等到出早操的时候,协统跑来查营房,大家急忙整顿内务,一看屋内还有一个人没起床,喊了半天,不听见声音,走近去一看,原来早已没气了。当时气得我急忙去找军医长他是协统的儿女亲家,外号叫“催命鬼”。我问他:“好好的一个兵,不过生了点小病,你一副药怎么就把他吃死了?你这是怎么治的?你这算什么医生?”“催命鬼”听我质问后,竟这样回答:“我是治病,可治不了命!”吵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我就说:“你不过是协统的亲家,哼!……”那时军队中用人,大多凭靠亲戚关系,滥任私人,学识能力,往往不大管的。下级官长和士兵气忿不平,也只好闷在肚子里,无可奈何。
清末,国家军务组织中有军学司的设置,位职很高。这时任军学司的是冯国璋。他不知怎么犯了神经病,忽然上了个奏折,大意是:行伍出身的只能当到司务长为止,排长以上的官长须任用军官学校或陆军大学的毕业生。消息传到各处,队伍中立即沸腾起来。我对于这件事情当时发生两种感想:第一,其时军官学校太少,而且开办不久,一时训练不出那么些毕业生,以毕业人数论,平均一营也派不着一个。事先没有详细的计划,就贸然提出这样的建议,摇动军心,不能不算是失着。第二,奏折的用意,完全替富家子弟打算,根本没有给穷人设想。因为能上军官学校的,十九都是官僚和地主的子弟和皇家权贵的亲戚。并且升入陆大,必须有军官学校毕业的资格。试想穷苦人家子弟,如何有此能力?这奏折虽然没有立即施行,但因此军队中的穷苦弟兄们,都对冯国璋大大不满,并且进而迁怒于昏庸的清廷。
第27章 副目哨长队官(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