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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光绪二十六年(3)

联军开到前三日,保定练军已陆续退出,后方留守的是副哨官张绍绪和我。他同我到藩台衙门去,请示留守处刀枪铁矛以及给养等如何处置。到了那里,张副哨官向中军官述说来意,那人微笑了一下,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这时候护院大人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哪里能管这些闲事!请您赶紧回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若是在机警一点的人,一听这话,自然应该立刻回来,赶紧自己设法处置了,预备出走。哪晓得这位张副哨官却坚执地不走,非要请示护院大人不可。中军官不耐烦,就一直支吾他。他们说话,我在外头听得很清楚,心里实在闷不住了,就一步进到屋里说:“中军大人,张老爷,我们可不可把东西都捆起来放到井里,上面再用东西掩蔽?咱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中军官一听我的话,连声说:
“好,好,好!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这样我们才退出来,一路上张副哨官却大大地抱怨我,说我多嘴,不知高低,好管闲事。我也不便和他争较。刚走到营门口,正要进去的时候,有个人飞奔地从东边跑来,说外国兵来了。大家一听这话,也就顾不得入营,急忙向西逃窜,留守处的东西不消说全都丢了。这次我算深深领教了那些官长,他们都不过是些酒囊饭袋。事先如果稍肯负责,稍有打算,留守处的东西我想怎么也不会丢掉的。
使我最惊讶最痛心的,是我在西城所看见的情形。这时城里的许多大人先生们,居然已经预先制好了八国的国旗。看见小个儿的鬼子进来,就把太阳旗高高地悬挂起来,表示是大日本的顺民。看见高个儿的鬼子进来,于是又换上德国旗,表示是大德国的顺民。悬挂外国旗的,一百家中起码总有六十家以上,而且每家都置备八面,相机轮流悬挂。然而穿短衣服的劳苦同胞,却不做这种勾当。这也许是他们有硬骨头,不肯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们穷,根本没钱买置八块布的缘故。这种奴颜婢膝的劣根性,真正叫人气死!如此民族,被人家生吞活剥,随便凌辱,原是不足为怪的。我觉得这都是我国数千年来封建文化和奴隶教育的结果。
联军进了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藩台廷雍、骑兵营营长王占魁和城守尉某杀掉了。因为保定府义和团初起时,藩台廷雍在背后主张得最力。那时保定府城守尉清廷的亲贵曾暗中积极怂恿廷雍鼓动拳民,扩大排外运动。廷雍受此激励,益发疯狂地奖励义和团的暴动,北关南关两处教堂之被焚,事先都是得到廷雍的同意的。教堂正烧的时候,王占魁又乘机将南关教堂传教的一位莫姑娘抓出来枪杀了。因此联军动了公愤,一进城首先就把他们三人抓住,在莫姑娘被杀的地方,一一杀掉,同时还用地雷把城角轰坍了一大块,留下了一个永难磨灭的民族耻辱的纪念。联军统帅瓦德西,这时也驻节保定府城里。
我跑出城来,就到城东中阳村赵万顺先生家里暂避。赵万顺是我幼年时的一个朋友。他家里有他的老太太、女人、小孩同他的一个兄弟。在这里住着,我得到几个极深的印象,至今犹不磨灭。赵家吃饭,每餐只喝两碗小米稀粥,一天两餐,都是如此。粥里只是少许的米粒,简直不能充饥。我家里虽然穷,可是一天只喝两餐稀粥的生活却还没有见过。后来我问赵老太太:
“你们光喝稀粥吗?”
“天气快冷了,”赵老太太说,“每天没有什么事做,用不着吃得太饱,喝两碗稀粥就算很好,比咱们家强的,也是这样。”
经我这次叩问以后,赵老太太怕慢待了客人,每餐特意留几块红薯给我吃。老百姓原来每天只喝两碗稀粥呀!在这儿,我不由得想起了镇压义和团时所见的一幕情景:我们的队伍开到容城,住在北关一座文庙里。时在初春,天气极冷,白沟河县官为要博得军队的欢心,特为我们预备了一堆同三间房屋不相上下的木炭,放在庙里给我们作烤火之用。火焰熊熊地燃烧着,我蹲在大殿里,心里不住地在想:“这笔钱从哪里来的?不是从百姓身上抽来的血汗吗?”地方官在百姓身上搜括的时候,锱铢必较,搜括到手,却这样挥霍如粪土,这样的靡费无度!这一幕奢侈浪费的情景,与眼前自己所亲见身受的艰苦情形比较,叫人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