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没有星光,只一轮朗月孤悬,亮得有些凄凉。记忆开始回闪,拖着安佐原本就沉重的步子,兑着惨白的月影。盲眼医师须眉皆燃,焦枯的掌心中紧紧攥着一株黄连,身后是一片汹涌无情的火海……这一幕无声的场景曾一遍又一遍不住地在安佐的脑海中回旋,恍然便如昨日。而今夜,这种感觉来得愈发强烈。
安佐紧握双拳,木无表情地听任双脚一步一步朝着朱棣暂居的驻燕守军行宫而去。
“小兄弟深夜赶路,意欲何往呀?”陡然间,一个似曾相识的苍浑嗓音夹带着一连串豪迈的笑声,遥遥撞进猝不及防的安佐的耳内。安佐不觉一惊。
他停下脚步,回眼见一身着道袍的白须道士从一棵大树的树荫底下缓缓坐起身来。安佐一见,倒是有几分出于望外,忙上前行礼道:“原来是听松道长,晚辈失礼了!”不想那听松却已是在此久候多时,只见他拂尘一摆,捻须微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相逢不如偶见,既然是在这般一个月夜咱俩有缘偶遇,倒也是种缘分,怎么样,不如暂随贫道去找家酒店,喝上一盅如何呀?”原来那日武林大会中,少林方丈玄苦误中了海棠门的阎罗花粉之毒,听松连同木氏夫妇便即暂留在少林之中协助玄苦拔毒,顺助料理日间琐事,近日玄苦痊愈,听松这才得隙下山。
安佐正自忧愤难解,忽听得听松约他饮酒,便即朗声哈哈一笑,心道这该来的自当会来,如今先遇上了听松,不如先随他同去,沿路顺带还能寻思刺杀朱棣之计。“好!”安佐爽快地一笑,便随他同向坡下走去。
二人沿着坡道越走越低,而听松一路只是含笑不语。眼见着前方不似有酒家灯火,安佐终于忍不住插口问道:“前面不像是有酒家的样子,道长这是要带晚辈去往何处?”
“呵呵,你已经醉了,并且早已醉得不轻,这酒看来自然是不能带你去喝的了。”听松似早备着他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微笑道。
安佐知这武当道士自张三丰始,均是行事出人意表,遂干脆停下脚步,抱臂胸前,懒洋洋地跟着也是嘻嘻一笑,道,“那就奇怪了,这夜深人静的,道长带着晚辈不去喝酒却尽往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走,总不见得是为了劫财吧?哈哈。”
听松对他的玩笑似乎充耳不闻,敛了先前嘻笑神色,背首面月,语气平淡却又斩钉截铁地直直扔出五个字:“朱棣杀不得!”
“什么?”安佐不想听松业已知晓他此行的目的,不由吃了一惊,自道这听松已然被朝廷收买,旋即一声冷笑,强捺怒火道,“这狗皇帝杀了我爹,要我不杀他,除非我……”没等他说完,安佐已觉听松的手掌搭上了自己的手臂,提着他不由自主地朝那坡下奔去。“臭牛鼻子,快放开我!”安佐此刻怒火中烧,暗自调转真气便往听松的掌心撞去。孰料听松体内的真力绵厚深沉却又若有似无,安佐的真气乍一冲到,直如撞入一潭湖水,竟毫无施展的余地。他反复试了几次均是如此,心下不觉急怒交集,忍不住便又破口开骂,听松一路只作不闻,拉着安佐只顾狂奔。
安佐沉浸在极盛的怒火之中,却不料听松在半坡的地方陡然止步撤手,安佐猝不及防,连滚带摔地跌出十余步方才站定,还待发作,忽闻听松淡淡一笑道:“到了。那里,看见没有?”同时伸手遥遥往坡谷处一指。
安佐先前早已听见坡下似有水声,此刻走近益发觉得隆隆作响。他顺着听松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坡谷平地处隐约有百来间木屋,隔着星星点点的烛火,俨然便是一个村庄。再看那村庄背倚一座大山,山顶即是一片巨大的悬湖,湖水仿佛随时都有倾泻而下的可能。所幸在山体一侧,与村庄竖面平行的地方有一个巨大豁口,恰好疏导了山顶的悬湖之水,使之不至倾覆吞没底下的房屋。
“这自然见的鬼斧神工果然精妙,道长不会深夜带晚辈来此只为欣赏风景吧?”安佐嘿然冷笑道。
“这个豁口不是天然的,是初秋时驻燕地守军开凿的,朱棣登基之前原本没有。以往每年春秋两季,山顶悬湖之水势必倾泻,山下村庄损失惨重。”
“这个,就是所谓的‘朱棣杀不得’的理由吗?”安佐怒火渐消,但凝在眉尖的仇恨却丝毫未减。
“这只不过是朱棣登基后的惠民政策之一罢了,你若杀了他,往大里说,就无异于绝了类此地百姓的生路。”听松道。
“够了!”安佐高声截断了听松的话语,依旧愤怒地攥紧双拳,咬牙道,“别人的事情我不管,我只知道,朱棣派人杀了我爹!”安佐说罢也不回头,自又沿原路折返,向着朱棣下榻的驻燕地行宫去了。
仅闻身后听松一阵叹息,也不再阻拦,只似自语道:“贫道只劝少侠一句,万端行事,当原其初心。天意不可违呵!”说着,也自背手同安佐反向,消失在夜色中去了。
燕京近朔北,比及南京城的奢华富丽,此地的行宫要来得简易许多。三连套式的四合院周围,除了惯行的守卫,并不见得有何大的动静。安佐匍匐在内院的墙头,屏息聆听屋内人的谈话。透着烛光映在窗纱上的剪影,安佐依稀看见屋内应有二人,这其中有一个便是朱棣无疑。
只见朱棣在屋内背手踱着方步,字语铿锵道:“维喆(夏元吉)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吴淞口和浙西一带的水患总算是彻底解除了,也算了了朕的一块心病。”话至此处,朱棣顿了一顿,端起茶碗饮了口茶,略沉吟片刻,续道,“江南一带现如今民心基本安定……那么,那件事情,你觉得如何?”
“微臣以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安佐据那嗓音判断,此人当是那日两军对峙中,站在朱棣身旁的被他唤作“广孝”的老僧道衍。
“那朕岂不是要在……”朱棣的嗓门因激动陡然高了起来,但他似立感失态,又瞬间住口,恢复了寻常语态,还道,“也罢。那在你看来,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最恰当的时机?”
“呵呵,时机到了自然便是‘时机’,时机未到空想也是多余。”姚广孝从容笑道。
“嘿嘿,等待时机,朕为了这一天,不知已等待了多少个春秋了。总之朕意已决,这迁都一事,势在必行。”朱棣铁了心,沉着应道。
安佐不知道朱棣口中的迁都一事究竟是何情况,只听闻他吐出的‘等待’二字,便即恨得咬牙切齿,暗道:想我安佐等待报仇的这一天,也不知等了多少时日了。
“好了,夜深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待姚广孝走远,朱棣呷了口茶,又似自语道,“朕看来今夜还有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不得不会。屋外的朋友请进来吧。”朱棣这似胸有成竹的一呼,倒叫安佐陡然一惊,心想既然已被你发现,那干脆正面来个了断。他一面想着,一面提气正待从围墙上跃下,这时突闻一阵爽朗的大笑竟似并肩从自己身旁响起,同时见一条高大的身影从身侧的墙头一跃而下。安佐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我自认藏身隐秘,不想此人竟就在我身旁待了这许久,而自己竟浑然不觉。安佐越想越是惊诧,不由地朝那条身影望去。
“燕王陛下果然了得,哈哈,老朽只在墙头打了个盹儿,且睡时从不打鼾,就连坐在我身旁的那小子都不曾知觉,竟然倒被你给发现了,哈哈,有趣有趣!”安佐听这人口中自称“老朽”,而见其体格又不见半分龙钟老态,正自觉诧异,不想听他提到自己,冷不防又是一惊,心想既然已经暴露,也就不必再躲躲藏藏。打定了主意,安佐也跟着朗声哈哈一笑,略一提气,足下无音地落在屋内那自称老朽之人的身旁,笑道:“前辈功夫了得,打鼾无声的本领更是一绝,晚辈佩服,哈哈!”
那人未料安佐竟也有此功力,且临乱还能如此镇定,回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皮着脸笑道:“嘿嘿,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呵小子……”借他回头之际,安佐观此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目英俊,身形挺拔,着一身粗布对襟大褂,脏兮兮的下摆随意束在腰间,浓眉深眸,只眉眼之间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神气。安佐不禁心想,若再年轻个二、三十岁,此人必定是江湖中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不知他现下缘何落魄至此。
而朱棣只知屋外有人,却不知这矮墙之上竟然同时藏着两个人,一时间倒也大大出其意料。但观他面上依旧神色不改,淡淡笑道:“华山寒掌门远道而来,朕实感荣幸之至呵!只是朕并未曾听闻前辈的鼾声,只是听到屋外少了平日里夜巡士兵的脚步声,便猜测必定是有‘朋友’前来探望了,呵呵。”
“华山寒掌门”,安佐听闻这五字懵然一呆,心道原来眼前这个邋遢不羁的男子竟然是廿年之前誉满江湖并且使得当时还是少女的剑虹为他一气遁入空门的华山派前掌门寒参苦!只廿年之前他突然失踪,今夜为何又突然现身于此?安佐不自觉又回头望去。
“哈哈哈哈,燕王陛下果然机智过人,这么一点儿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你的耳朵,哈哈!放心,老朽只是点了他们的昏睡穴,免得他们脚步踢里踏拉吵得我睡不着觉。”寒参苦说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懒洋洋连打了两个呵欠,一屁股坐在了姚广孝先前坐过的那片暖炕上。
孰料朱棣见状也不动怒,只背手呵呵一笑道:“这些士兵不懂规矩,搅了前辈的好梦,回头朕自当重重责罚。但这偌大的燕京城内,若说找不出一处比朕这行宫院墙上睡觉更加舒服的地方,恐怕也有点说不过去吧?呵呵,那么未知前辈来此,究竟有何赐教?”
“我早说了,是来睡觉的。”寒参苦说话间索性蹬了鞋袜,把双脚一古脑儿抬到炕上,又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平躺了下去,口中一面还道,“真正找你有事的人是他。他要杀你为父报仇。”寒参苦说着漫不经心地伸手遥遥向安佐一指。言毕,自顾翻身向内,呼呼大睡起来。
面对面站在地下的朱坻、安佐二人此刻闻他一语道破安佐此行目的,不由都是蓦然一震,相顾色变。
第三十八回 意何择 情理两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