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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原来魔是这么来的。」小道士似有所悟,听得连连点头,继而仰起脸来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敖钦亲他的额头,耐心地答:「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把你留在身边。」
自古神魔不两立,仙者一旦入魔,下场只有被诛灭一途。连性情温和的敖锦都开始发急:「这回你要如何跟天帝与众仙交代?」
敖钦反问他:「你要我怎么做?」
「至少不能就这么把他留在东山啊!」
于是敖钦便笑了:「我可以放了他,任由他下得山去贻祸世间。到时候,你的众生们恐怕就……」
他留给敖锦一个无谓的笑便起身而去,小道士还在寝宫内等他。
空旷寂寥的寝宫内早已不许任何人出入,敖钦阖上门扉,拉下自己的衣领,把双目赤红的道者揽进怀里。双眼幽幽发亮的道者乖得像只猫,主动将身躯依偎得更近,张开嘴,将锐利的犬牙深深扎进他的肩头,开始贪婪地舔舐。敖钦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俯在自己肩头,抬手用手指顺他长长的发
小道士的道冠早不知遗落在了哪里,原先束得一丝不苟的发现下全数披散在肩头,越发衬得他脸庞雪白双目似血。
敖钦低声在他耳边问:「我是他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蠢道士,是与不是就那么重要?」
敖钦说:「小道士,你喜欢我的吧?先是我,而后才是他,不是吗?他比我笨那么多,既不会说笑哄你开心,又不会习武,连你念的那些经文他都不懂,你看上了他哪一点好?蠢道士,这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放在你跟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该是谁,你还有本事选那个没人要的,你说我该不该好好笑你一通?」
敖钦最后说:「小牛鼻子,别傻了,东垣已经没有了。」
肩头的道者这才有了反应,松开口,直起身来,用冷漠的目光看着敖钦:「东垣呢?」
敖钦用拇指擦拭他嘴角的血渍,抓过他的臂膀,一字一句对他重覆:「没有东垣,从来都没有。」
小道士过了很久才有反应。他挣开敖钦的禁锢径自往宫门外走。整座寝宫早已设下结界,他尚未跨出门槛便似撞上一道无形的墙,直挺挺被打回来,趴在地上半晌才能起身。
敖钦站在寝宫深处看着:「你出不去的。」当时毫无知觉,其实回头想想,这样的口气像极了希夷。
道者听不到,一次次试图跨过门去又一次次摔回来,额角重重碰在地上,血流沿着眼角蜿蜒往下流淌。他又转身往窗边走,窗外即是危崖,云气飘渺连半山腰的孤松都看不见,他眼都不眨一下,纵身往下跃。
敖钦不拦他,静静地看他跃出又被结界弹回来,这一次摔得太重,挣扎半天没有撑起来。这才走近几步去扶他,拉着他起身,发觉道者的右臂已经折了,晃悠悠垂在身侧。于是故意往他的伤处去捏,手下使劲恨不得将筋骨捏碎。
小道士依旧是一脸麻木,不皱眉,不流泪,微微眨一眨眼都不曾有。他扬着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冲他笑:「我要去找东垣。」那般澄澈通透的眉目,那般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全数都跟着那双乌黑鎏金的眼瞳消失了,只剩一身浓重的魔气与血腥味,倘若放到人间,剎那间便能起一座白骨之城。
敖钦用力拉扯他的发,迫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看着我。」
道者空荡荡的血瞳里,敖钦看到自己肃杀的面孔,扭曲一如妖魔:「希夷把一切都禀告了天帝,我保不了你了。」
这就是希夷的本性,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仙者,七情六欲俱绝,不识人间烟火,仙是仙,魔是魔,是是非非从不颠倒,恩恩怨怨从不错算,法理之前,不容半点私情,即便是自己口口声声激赏的后辈,即便是传闻中的自己当年的影子,即便对方有一张与自己相同的面孔。
小道士瞥了他一眼,自顾自走到门槛前,奋力往外奔,而后一路自门槛边摔回敖钦脚下。
敖钦低下眉目看着他:「天帝给了你三十天,三十天后就会行刑。」
地上的道者不做声,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指间沾染到的鲜血,而后把手指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吸吮。
「而行刑者……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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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已经到家了。敖钦把小道士抱到房门前站定。小道士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扶着门框颤巍巍地走进了屋子里:「是天帝的谕旨?」
「是我主动请命。」
「那塔呢?」
「我亲手所筑。」
「塔下镇了什么?」
「魔。」
他面对漆黑的屋子不回头:「你?还是我?」
敖钦站在门槛外,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的背影:「是我们。」
道者默然,许久后低低地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要主动请命,又为什么要筑起这黝黑的高塔?
敖钦轻快地笑了一声,挑高了眉梢反问他:「你说呢?」
因为,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呀。
堂堂的仙者竟然堕落成魔,真是亘古罕有,滑天下之大稽。若是叫魔族听去,恐怕要笑掉大牙。天帝的震怒可想而知。凌霄殿上一片肃杀,即便受宠若希夷者,亦是低垂眉目,噤若寒蝉,齐齐恭腰求一句:「陛下息怒。」
唯有他这张狂无忌的东山青龙神君敢大步出列,朗声高宣:「臣请命,亲手诛杀此魔。」
浩瀚广宇下,真真石破天惊。
天帝却不应,平日那般慈眉善目的老者,此刻却是双目如电,嘴角眉梢满含讥讽:「我道是谁?卿家你未免将这凌霄殿看得太轻,由得你任意妄为。」
只这一句,自来垂眼俯瞰众生的神君垂头在凌霄殿外跪得整整一宿。隔日正午时分,方听得天帝在内中叹息:「罢了,由得你便由得你吧。」
敖钦在殿外谢恩,将额头重重磕上坚硬如冰的玉阶,险险逼出一行泪。再抬头,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希夷。
「你这是做什么?」妄自号称有通天彻地之能,心无杂念的上仙唯独不通情爱纠葛。
敖钦站起身来自他身侧越过,额头隐隐作痛,狠狠咬一下舌尖方拿出平日意气奋发的气势:「他是我的,即便是死,也不容假他人之手。」
那边的上仙沈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若非知晓入魔的是他,否则,我只道该诛杀的是你。」
敖钦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上得六头风兽驾驭的金辇,高冠锦衣,一路赫赫扬扬往东山赶,斯人斯景,恍恍然如那日,神君亲临天河之畔,众仙避走,举世惊惶。
小道士问敖钦:「你哭过吗?行刑的时候。」
敖钦摇头:「没有。」
小道士又问:「你难过么?」
「难过?」敖钦站在门外笑着看他的背影,「我若说不难过呢?」
道者静默着。
隔了一道门槛,敖钦撑着笑容,抬起头来,看见天边稀稀落落的星子,一闪一闪的,好似泪花:「我不觉得难过,也不曾哭过。他们都说,于你于我,这都是解脱。只有我知道,其实,这是开始。」
对我的刑罚的开始。
而我,却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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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日子,眼下该是夏天了,城中的气候却还和煦。池塘里的粉菏依旧还只是个小小的、粉粉嫩嫩的花骨朵,林间不闻知了闹夏,石桥下绿柳款摆,锦鲤戏水,桃花依旧笑春风。也或许当真应了人们日常那句祝祷,托东山神君庇佑。
希夷看来是一去不回了,距离小道士发病已然十余天,半月之期转眼就要到,却仍不见那位闻名天宫的上仙寻到治病的方子。敖钦笑呵呵地跟小道士讲:「亏得你没有跟他走。你看,希夷也不是样样都拔尖的,不要轻易被他那副神叨叨的模样骗了。」
小道士闭着眼回他:「你也不过是难得胜他一回罢了。」
敖钦端正了脸色跟他强调:「再难得,这回也是我胜他。」
小道士只是笑,笑着笑着就睡过去了。
敖钦在他眉心印一个吻,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为他带上门。蝴蝶翩飞的院子里,敖锦已经等了多时。
「难道希夷又找天帝老儿告御状去了?」敖钦隔着一丛半开的牡丹与他说笑。
凡间传说中总是无所不能的神君大人来来回回踱步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你还有心思同我玩笑!」
敖钦抱着臂膀说:「为什么不行?你看,现在我和他处得多好,我当然有心思。」
敖锦一个箭步冲到面前似要揪他的衣领,手伸到半途却又沮丧地放弃:「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敖钦便和蔼可亲地教他:「我是你大哥,你要注意分寸。当然,如若你要以东山神君的身份来待我,你想说什么都行。」
「那塔要倒了,你看不见么!」他手指着远处的高塔,激动得双颊泛红。
敖钦淡淡向他手指处看了一眼:「我看不见得,那塔直得很,再立上千百年也不是难事。」
性情和顺的手足绝望了,背过身去甚至不愿看他的脸:「你非要如此自欺欺人吗?」
「塔倒了也不是坏事。」敖钦终于肯认真同他说话,「这些年过得太平淡,我都有些腻了。」
原本是一句安抚的话,却又激起敖锦的愤懑:「你是我大哥!你觉得我能眼睁睁看你……」
「你我都清楚,塔迟早会倒。」敖钦张口截断他之后的话。穿了一身石青色衣衫的男人缓步走到花丛中央的石桌边坐下,抬手便有一只玉色的蝶翩翩飞来停在指间,「就像我总以为我会留他生生世世,可是你我都清楚,这只是我的痴妄。说到底,他也不过是靠着般若花才保有一丝灵识,经了轮回一直支撑到现在,什么时候油尽灯枯谁也说不准。」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初你说希夷来要花,我就有些明白。那个人,事事瞻前顾后,从不做没来由的事。若非般若花罕有,他哪能撂下脸来上东山来要?你再大的胆子,又怎么敢不问我一声就拿神宫里的东西送人?何况对方还是希夷。」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了什么,低低笑开。「这事还要谢谢希夷。真是,欠了他这么大一笔债,真叫人恨得牙痒。」
万物有灵,越是稀罕的珍宝,越是灵性十足,故而才有宝剑随主名器识才之说。如般若花这般天地至宝,更是集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比之凡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希夷以般若花之灵再塑道者精魄,怕也是穷途末路之际的孤注一掷,毕竟轮回往复变量无穷,或许小道士未出人世便魂魄俱散,亦或许,不知哪天,般若花灵气耗尽,他那一线灵识便烟消云散。
「我已经看他死过一次,将来又要让我看二次,这个希夷,安的是什么心?」他抚着丛间的花蕾嘟嘟囔囔地埋怨着。
敖锦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你放他走就看不到了。」
「你呀,没动过心,所以不知道。」敖钦忽然「哈哈」地笑,摆出一副兄长模样谆谆教导不开窍的弟弟:「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舍得让他一个人孤身而去?我舍不得的。」
敖锦只用哀悯眼神看他:「他就这么重要?」
「嗯。」敖钦毫不犹豫点头。
「很重要?」
「很重要。」
「多重要?」
「重于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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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期转瞬而过,希夷终于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
敖钦坐在窗前自顾自在逍遥饮酒:「哟,真难得,本君似乎又胜你一次。」
气态俨然的上仙依旧远远站在门外不肯进屋:「我看你这次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敖钦在月下扬起了眉梢笑,「塔倒了,自然就收场了。」
希夷转过身,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
却是敖钦主动要招惹,扬声唤回欲走的上仙:「希夷,你安的什么心?」
「当年为什么救他?」希夷闻声回头,敖钦在降魔塔沈沈的阴影下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凝望着他,「他果真是你留在凡间的骨血么?」
涵养甚好的上仙变了脸:「是啊,他还是我独生的女儿。怎么?你要唤我一声岳父么?」
啧啧,小道士果然比他乖巧得多。敖钦暗自咋舌,口气却依旧正经:「事情同你无关,你在边上看着就好,何必大费周章搅进来?」
希夷只拿眼角睨他:「这是我的事。」
「那又为何上告天帝?」
「我见不得你的作为。」
敖钦不问了,斟一杯酒缓缓送进嘴里:「希夷,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厌?」
希夷干脆扭过头去:「我只知众仙都暗自抱怨你张狂无忌。」
终究是仇敌,话不投机,说多少都是徒然。希夷淡淡地向他点了点头算作告退。望着远去的白色背影,敖钦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哑声开口:「你找不到解药,是因为世间压根就没有。无涯的病不过是一时之症,过了半月自然就会好,现下他应该能下床了。自始至终,我也不过是想借此强留他半月而已。其实,留与不留又有什么分别?我终究不能囚他一世。希夷,如若你还没有改变主意,明天你就可以带他走。他跟着你,总好过跟着别人。」
那边的希夷站住了,敖钦只能看见他纹丝不动的背影。过了半晌,才听得他徐徐说道:「虽然你从未唤过我,不过,你终究是我师弟。此事无从变更,亦不得变更。」
有那么一瞬间,敖钦想发笑,嘴角徒劳地扯起,最终却还是没有笑出来:「希夷,你真叫人讨厌。」
渐行渐远的上仙丝毫不退缩:「其实我也很愤懑,为什么会有你这么个混帐做师弟?」
月色清朗,堪堪照出院中玉白色的一株牡丹,上头静静驻足一只玉色的蝶。
夜半后,敖钦路过小道士房前,里头幽幽还点着灯,便抬手去叩门。不曾想,门并未关严,手指轻轻一推,便敞开了。敖钦探头往里望,屋内纱帘之后,小道士安安静静坐在床头,也正望着门边的他。
「你这是在诱我留宿吗?」敖钦朝他扮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同他玩笑。
小道士也跟着笑,却不开口。
敖钦跨步走了进去,认认真真叮嘱他:「以后去了他处可不能这样,要小心谨慎些。这般大半夜开着房门多危险,叫人劫财是小事,连色也被劫去了就是大事。」
小道士静静看着他:「我的病好了。」
敖钦便做一副惊喜模样:「是吗?那不是挺好?你再休息两日就能啓程了。」
床头的道者脸上不见一分欣喜:「为什么?」
「因为药效就只有半个月呀,蠢道士。」敖钦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拖过他的手来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我倒也想把药再下重些,但是那样一来,你会受不住的,一不小心再也醒不来也不定。」
小道士痴痴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掌:「醒不来不是很好?你总怕我跑了。」
「傻瓜。」敖钦笑骂着去捏他的鼻尖,「那哪里好了?我总说你蠢,你就真被我骂蠢了。你醒不来,我还得天天坐在边上看着你,哪儿也去不成。这哪里是我留你,分明是你锁着我。」
他干脆凑近了去吻道者的唇角:「小道士,你会走吗?跟着希夷,今后可比到处叫人骂疯子强多了。」
小道士定定地用乌黑的眼看他:「你放我走吗?」
敖钦郑重地把唇印上他的。依旧算不得温柔,放肆的舌尖和深邃的吮吸无一不是带着强烈的侵占,牙尖在小道士唇上几番碾磨便又尝到咸咸的血腥味。他一迳贪婪舔舐着,带着囓咬的吻从被吻得红肿的唇一路延伸到脖颈:「我放你走。」
双臂倏地收紧,敖钦紧紧拥着默然无语的道者:「小道士,你要记住,本君坐拥一方,身后不知多少倾城佳丽,若真排成队来任我遴选,你这么个小牛鼻子,连最末位也轮不上。」
小道士一口咬上他的肩头:「敖钦,你这个混帐。」
尾声
三天后,道者啓程。希夷已经先他一步离开,不识人间烟火的上仙深深为他俩觉得齿冷:「真让人看不下去。」
敖钦一直把小道士送到城门边。居然如来时一样,细雨霏霏,一人手中一把油纸伞。敖钦一路上一直叮咛着他,为人要机警,要谨慎,凡事多留一个心眼,别三言两语就被人骗取卖了。又再三叮嘱:「希夷待你总是好的。你跟着他学什么都好,就是别学他那副阴阳怪气的破脾气,否则,就不招人喜欢了。」
小道士一概点着头。哪怕步伐再迟缓,心中又有多少千言万语,见得那房檐下的卖货郎,行过那弯弯的白石拱桥,灼灼桃花之后,城门已在眼前。
敖钦在城门下站住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小道士也不推拒,打着伞背着长剑一步步往外走。一如来时,门内门外,俱是孤零零一道身影。
「敖钦!」却是门外的他先回头。
敖钦心中猛然一跳,道者那般清澈如许的墨瞳中,清晰印着他身后石桥垂柳桃花台榭。
「如果你跟着我出城,我就陪在你身边。」雨水模糊了道者的容颜,让他只能看到小道士月牙般弯起的嘴角。
敖钦站在原地:「你骗我。」
「我不骗你。」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输了,你可不能反悔。」
他果然笑着迈出门来,脚步还未落下,却是门外的小道士奋力冲了回来,狠狠拦在他身前,又将他撞回门内,两个人一同摔在地上,彼此皆是狼狈。
敖钦坐在地上垂头看小道士墨黑的发:「看吧,我还没出门你就反悔了。」
「你是混帐。」趴在他怀里的小道士却哭了,当年再疼再痛都不曾流过一滴泪的道者哭得满脸都是湿的,「敖钦,你这个混帐!」
敖钦用手擦他的泪:「我是混帐,所以你要离我远远的。」
他却哭得更凶,喃喃将他骂过一遍又一遍:「你明明不能出城的!你出了城就魂飞魄散了。」
敖钦捡起身边的伞来罩在两人头顶:「原来你知道。」口气还是无关紧要的。
哪里会有城历经三百年依旧还是从前模样,一丝一毫不曾更改?房檐下的卖货郎、清河上的白石桥,还有河畔的桃花与绿柳,甚至城中那些日日早起买菜的长舌妇人与红楼上甜笑卖唱的歌姬,无一不是早成尘土。
眼下这城不过是他用术法设下的一个幻境,点点滴滴皆是记忆中的原先模样。方才有这永远入不了夏的暮春下不完的春雨。只因你我初见时,便是这般节气这般场景这般断断续续的雨。
「这既是城,也是我的囚笼。」敖钦淡淡告诉他,「当年你不在之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
起先经常会回忆起从前,从初识到再遇到结局,支离破碎的,忽而想起这段,忽而又是那段。夜间也曾有梦,梦见行刑时的情景,那双几乎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方天画戟第一次在掌中颤抖,刺入小道士眉心的时候,心中掠过尖锐的一阵痛,痛到几乎无法自持,双目酸涩得象是能流出两行赤红的血来,最后却是连泪都未掉一颗,眼睁睁看着道者隽秀的面容被血染透。
那时的小道士却还是笑的,最后时刻清醒过来半分,睁着一双依旧墨黑的眼瞳一直看进他心底:「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你,真傻。」
就此再也睡不着,跑进书房里将当年道者留下的书卷反反覆覆看过。
塔由他而筑,城因他而建,他一个人住在里头,日日看着过往时光在眼前划过一遍又一遍,却再也出不去。降魔塔,降的其实是他自己。
「不听话的道士,告诉你别进塔,你偏进去。」他笑着轻声责骂他,「现在你知道了,你当真进了妖魔鬼怪的洞府了,想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紧紧揪着他衣襟的道者将手指握得关节发白:「为什么?」
敖钦为他顺着发:「你都进去看过了,还问。」
塔底镇着魔。心魔。你的,也是我的。
那般气魄雄浑的塔,里头却只放着一只小小的锦盒,打开看一眼,却是两张素白的短笺,梨花般皎洁的纸,乌木桌般浓黑的墨,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语还休:
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一模一样的话语,一工整一狂乱,出自两人手笔。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我。
蠢道士,跟你相处久了,连本君都变得有些愚蠢。
哭得哽咽的道士死死攥他的衣襟:「那你还放我走?」
敖钦便去握他的手:「你想走,我就放手。我永远学不来那个东垣的窝囊,留下你,保不齐什么时候又忍不住欺负你。何况,魔终究不容于世间,降魔塔不过镇我一时魔性,塔终究会倒,到时候,我难逃被诛灭一途,我不想让你看见。」
雨势渐大,青石铺就的路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衣衫尽数湿透的道者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也不知道我能撑到什么时候,或许会比你先走一步也不定。敖钦,你要记住,我要你看着我走才许你烟消云散。你可以骗我欺我,唯独这一点,你绝不能诓我!」
敖钦有些发愣。
道者慢慢起身,拉着他的袖子往桥上走:「你不是东垣,你是敖钦。你方才跨出城门的时候,我便知道,要找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你还要我啓程去哪儿?」
温柔不温柔,憨厚不憨厚,甚至良善不良善,这些都没关系,你不必有春水般眼眸春风般笑容,只凭那一纸短笺,只凭这百年孤寂岁月,只凭这塔这城,就足够了,什么都够了。
降魔塔番外之琐琐碎碎






公子欢喜
「世人总叹求道之途艰辛,归结至底,无非孤苦二字。漫漫长途,孤身一人,苦守其心,苦持其节,苦证其道,不可谓不困苦,不可谓不寂寞。
只是世间事,总难一句说尽。须知,求道虽苦,终有云开月明飞升成仙之日。如若穷尽一生不过是将昨日之事重复,一日复一日,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纵使锦衣玉食自在无限,是否亦是一种苦?」
当日希夷上仙曾登云山之巅传道,座下道徒无数,长长衣摆层层铺陈开去,天风过处,仙袂飘摇,浩渺恍若云烟。
彼时,凡间正值瑞雪纷纷,九州银装,山河一派素丽。唯有降魔塔下的小城依旧花红柳绿,春未尽,夏未至,午后蝉鸣时节,灿烂阳光里淅淅沥沥落下绵绵一场细雨。
城中的两人生活如常,清早时分,总是无涯先自梦中醒来,只消略略抬眼便能看见枕畔人的安宁睡颜。曾经叱咤一时的神君,在沉睡时却总是微微含笑,叫人止不住用指腹贴着他的嘴角一再描画。
敖钦会在早餐后站到院中央舞上一阵他那双方天画戟。
天晴时,好静的道者坐在窗下读经,眼角微微瞥过,繁花绿草后,尽是他矫如游龙的身姿。不知不觉,偏着头一看便看过一个时辰。
待到午饭时,坏心眼的神君不经意问起:「上午都看了些什么书?」
小道士捧着饭碗低低把头埋下:「没什么……」
涨红了脸鼓足勇气想要抬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样,才刚对上眼,便能看见面前的男人正咬着筷子笑得无能再欢畅。原来,全都被他看在眼里。
午后有时会一同坐在院中下棋,传说中棋艺不凡的神君屡屡昏招迭出,又常常是落子谨慎的无涯道长输得一败涂地,这样怪异的棋局就算是请来洞悉天地的希夷上仙观战,大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敖钦时常会在花架下同无涯说起诸多故往,天界中各族的奇闻怪谈、关于某位上仙的种种传说,还有记忆中与敖锦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唯有鲁莽少年才会干的蠢事。时光当真太匆匆,一壶清茶,几句笑语,倏忽间便过了一日。
小道士总是会不自觉去看敖钦的侧脸,男人说着、笑着,眉梢微微挑起,神采飞扬。一恍神,彷彿他还是当日气势汹汹驾幸天河之畔的东山主君,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雷霆万钧。只是如今,那般睥睨天下的眼中尽是温柔。于是忍不住轻声感叹:「有时我都觉得,当日叫你遇见我,其实是我的罪过。」
敖钦哈哈地笑,屈起食指刮他的鼻尖:「你这蠢道士。」
小道士看着他的脸不说话。敖钦伸过手来,一把把清瘦的道士揽进怀里。这般相依相偎着,就连看花间的蝶,亦会觉得人家是成双成对的。
总以为这样清淡平和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城中那座参天高塔轰然倒下。只是精于卜卦的小道士亦不曾想到,降魔塔尚还稳稳屹立的时候,一条惊天动地的消息却如炸雷般一路从九霄之上的凌霄殿传至自家的小院。
「真没想到,干出这种事的,不是你,而是敖锦。」神色始终淡漠的希夷从容地执起茶盏来啜了一口。似乎已经努力不露半分声色,上仙竭力装作冷淡的话语间还是加进了一丝嘲弄的笑意,「你家的那个乖小弟,敖锦。」
事情其实简单得很,在惜字如金的上仙嘴里,更是一句话便能说得明明白白。东山那位性情与自家大哥截然不同的、做事周全有分寸的、温柔可亲的、彷彿连蝼蚁都不敢伤害的青龙神君——敖锦殿下,拐了天将苍严君家的大小姐出走了。
若是套用凡间的说法,那便是,私奔了。
「苍严君似乎不同意这门婚事。」高坐云端的上仙,连说出这般等同于嚼舌根的闲话来也是清幽高远,不带半点尘烟,「苍严君的脾气可爆得很,你该不会跟他结怨过吧?」
苍严一族世居天界极北之地,受天帝之托,护卫北疆净土。
族中最具权威者称苍严君,受天帝诰封,既是天界大将,又是一族之长,掌全族之生死,奖惩之事单凭苍严君一人之言,尊贵如天帝亦不得干涉。
传说北疆之地虽终年酷寒,却盛产各色宝石。矿中所出,除进贡天帝外,其余皆为苍严族持有,兼之族中男女老幼皆为苍严军兵士,平日耕种,战时从戎,作风骁勇彪悍。因而天界众仙中,苍严一族亦可谓是人人敬畏的大族。
本任苍严君有一身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是个在凌霄殿上也敢对着天帝大声呼喝的人物。此番敖锦一声不吭便带走他家的小姐,丢了脸面的苍严君气冲冲闹到了天帝驾前,如若真要仔细清点罪过,只怕又是一场浩劫。
「哼,他看不上敖锦那小子,我还看不上他家的女儿!」自来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敖钦哼了一声,拉过一脸忧心的小道士坐上自己的双膝抱紧,神色间颇有挑衅,「我都差点忘了,希夷,说起讨厌,那个苍严君跟你有得一比。」
「是吗?」涵养甚好的上仙不见动气,依旧慢慢品着他的茶,「论起讨厌,我和苍严君的看法倒是相同,天界里,没有比你敖钦更叫人厌恶的了。摊上你这么个『好』兄长,确实也没人敢把女儿嫁给敖锦。」
他煞有介事的摇头叹息:「可怜了人家一清二白的小姐。」
一天天重复没有新意的日子里,有客人来访是件好事。只是这样的好事总是在刚坐下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里,变成眼看就要拳脚相向的坏事。
不知是修道修得烦闷还是其他,人人口中慈霭和善的希夷似乎把奚落敖钦当做了一种乐趣,而个性张扬高傲的敖钦也一如既往地对希夷仇视着,并且同样一如既往地在希夷的伶牙俐齿下暴跳如雷。
自始至终插不上话的小道士苦笑着,一边牢牢按住了敖钦快要握成拳头的手,一边为难地用目光恳求措辞犀利的上仙口下留情:「现下最要紧还是先把敖锦和苍严君家的小姐找来吧。」
自从苍严君家的大小姐被发现不见了之后,这两人就像消失了一般无论天界如何挖地三尺搜寻都找不到了。这也是苍严君现下只能紧紧盯着天帝要人的原因,否则,只怕东山之巅的神宫早就让这位统领万军的大将拆得片瓦不剩。
「还是无涯明理。」希夷赞许地点头。
不出意外地,小狗一样易怒好玩的男人立刻把自家宝贝搂得更紧,顺便不满地狠狠冲他瞪了一眼。啧,这个师弟说出去真是丢脸。
希夷低头又啜一口清茶,身侧绿叶红花越发衬出一身如雪白衣:「我今天来,就是替敖锦传个口讯……」
院中花很香,蝶很美,刚沏好的茶水在舌尖散发着淡淡的甘甜,一切都很好,宁静、散淡、平和。
希夷上仙缓缓道:「敖锦说,将苍严家的小姐在此安置半月,应当不是难事。你说呢,师弟?」
「咔嚓」一道惊雷,明晃晃地照出敖锦一张怒极的森冷面孔。
天界中盛传,本任苍严君不仅脾气暴躁,并且个性也是古怪。自来总是男儿舞刀弄枪征战沙场,女子们静养闺中苦练琴棋书画针织女红。
到了这位苍严君家中,却是女儿们自小持枪执戟冲锋陷阵,儿子们端坐大帐运筹帷幄。北疆风啸雪飘,这般在冰天雪地里策马奔驰的女子想来该有几分勇悍吧?
闲来无事时,无涯同敖钦坐在屋里絮絮闲话。自打希夷来访后,脸上就有几分不好看的神君重重嗤笑:「看看苍严君那模样,十个手指头上恨不能套二十个宝石戒,他家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
小道士笑笑地去握他的手:「话总不能这么说,你纵然信不过苍严君,也该相信敖锦,他办事向来都是有分寸的。」
闹脾气的神君愤然别过脸去:「你别跟我提他,那小子从小就没出息。哼,看上苍严君的女儿,他瞎了吗?」
小道士便不再劝了,任由他一个人对着雪白的墙壁生闷气:「你呀,是舍不得敖锦。」起身要走的时候,原先搭在敖钦手背上的手却被反握住了。
曾经那般不可一世的神君紧紧揽着道者的肩头,嘴里愤愤不平地嘀咕:「我舍不得他?去!除了你,本君什么都舍得。」
「我知道。」小道士柔声安抚,手掌贴上他棱角分明的脸,一本正经叮嘱他,「将苍严家的小姐安排到这里,是敖锦信你这个兄长,我们不能辜负了他。」
心不甘情不愿的敖钦侧过脸,抓过道者不及离开的手,放进口中状似重重地咬:「他信我?呵,他是信你。」
苍严家小姐进城的那天,天边刚下起一场雨。
敖钦喜欢听泠泠的雨声,因为「在雨水的潮气里看你在我胯下宛转承欢,总觉得分外美好,尤其当你被我的手指弄湿的时候」。从此以后,每逢雨天,小道士莫名其妙就会红脸,或坐或立,总觉浑身难受。
那位小姐穿一身素色的碎花衣裙,打一把绘着粉紫落花的纸伞,娉婷地站在半阖的院门外,身姿婀娜,彷彿一枝临风的芍药:「小女子清瑶,见过二位。」
她音色清脆彷彿檐角下的银铃,温雅的道者忙不迭起身站到滴水的房檐下相迎:「小姐快请进屋。」
她轻声道谢,莲步轻移,转眼便到了眼前。伞面落下,道者看到了一张如银月般标致的面孔。不同于传说中提刀杀人的悍然,面前的女子虽不及江南女子温婉柔顺,却别有一番端庄姿态,眉目流转,灼灼自有一番光辉。
她微勾起嘴角对道者笑:「你是前任的天河守,我听说过你,你同希夷上仙长得一模一样。」
道者赧然,不自在地扭头想要去唤屋里的敖钦,却发现,悄无声息地,原先那个趴在棋盘上耍赖男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想来,另一位青龙神君不愿见我。」她聪慧机敏,见得道者尴尬的脸色便猜出了因由。
无涯慌忙掩饰:「他大概是在后院,是贫道记错了。」
女子却不在意,落落大方道:「无妨。敖锦在城外告诉我,身在此处,但凡有事,只要麻烦无涯道长就好。」
这对兄弟……小道士的无奈又添一层。
那位苍严君家的大小姐丝毫不怯生,不等招呼,便自顾自笑吟吟落座:「我只在此叨扰半月,半月之后,敖锦说会来此同我拜堂。呵呵,我们打算用凡人成亲的礼数。」
那天,直到用饭时,敖钦还是未曾出现。名唤清瑶的女子对此只字不提,反对小道士备下的素斋饶有兴致。
她说,北疆寒冷,物产贫瘠,苍严族以猎取异兽为食,惯常总将整只猛兽架于火中炙烤。上至苍严君下至寻常族民,饮食不求精细,种种菜肴远不及天界他处可口,因而天界各族常有苍严族茹毛饮血之说。
说罢,她自己先用衣袖掩了嘴笑,笑声如同洒进屋子的银白月光,清脆地落了一地。
道者推开卧室的房门时,敖钦正在窗下翻着一卷书册。
性子称不上稳重的男人翻书翻得很慢,彷彿要把字字句句都刻进眼里才罢手,同样银白的月辉照上他的脸,将他一双墨黑的眼晕染得彷彿一泓隐匿山间的幽深湖水,千钧怒气都藏得无影无踪。
小道士叹一口气,跨进门去把一盏热汤递给他:「清瑶留给你的。」
敖钦垂下头一心一意看书。小道士也不纠缠他,静静地站在边上收拾被他翻得杂乱无章的书桌。
「为什么是苍严家的女儿?天底下就没有人了吗?」过了半晌敖钦才幽幽开口,口气仍是不好的,像个铁了心要闹别扭的小孩,「那个苍严君不过嗓门大点罢了。」
道者把还冒着热气的汤水盛给他:「就算不是苍严君的女儿,无论敖锦喜欢谁,你都不会满意的。」
面前的男人虽然骄纵虽然张狂,可也是天底下最不会说话的。他口口声声骂着敖锦没出息、婆婆妈妈、丢自己的脸,实则,对着这个唯一的弟弟,他终是割舍不下的。
故而,每当敖锦来拜访时,他总是摆出一副被打扰的不耐烦面孔,待到敖锦走后,却又总屡屡拉着小道士念叨:「你看,本君在天界还是有好人缘的。别以为希夷来看你别了不起,本君有敖锦呢!」
被揭穿了心事的神君脸上有些挂不住,低了头,两眼偷偷瞅着小道士的衣摆,嘴里咕哝着:「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若是他想要,就凭那个苍严君……休说是拐他的女儿,便是把他家的女儿都抢来,只要本君在,他敢把敖锦怎样?」
人家多辛苦才养出这么个冰雪般剔透的女儿,哪是你说抢就能抢的?小道士听了发笑,心说,难怪当年天界人人怨你狂妄无忌。
道者伸手抽走他的书,蹲下身,对上他的眼,软言相劝:「敖锦不是小孩子了,他的事,他自己会有办法。况且,若为这种事他还来找你,你不骂他没出息才怪。」
敖钦抿着嘴不说话,道者伸手环住他的腰,主动偎进他怀里:「同你说这些话,彷彿是凡间的老夫妻在絮叨自己的儿女似的。」
敖钦脸上显出了几分无奈的神色,用下巴点着小道士的肩膀抱怨:「每次你主动抱我,就是你有事求我的时候。」
无涯扬起脸,学着他的模样把一边的眉梢挑起:「若我求你,你肯应吗?」
神君紧了紧臂膀,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无非是要我别给那个苍严家的女儿甩脸色而已。」
道者任由他俯身来吻自己的嘴角:「说来,她也是你的弟媳啊。」
敖钦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小道士没听清,依稀看见窗外似乎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房檐下的铜铃上,「叮叮」作响。
不出三日,道者便发现,苍严君家的小姐似乎很是喜爱自家的院子,常常在紫藤花架下一坐便是大半日。
彷彿院中那些寻常至极的花草会说话一般,有一双含水般眼瞳的女子总是偏过头、侧着耳静静聆听,蝉鸣、莺啼、蝶舞,轻轻一阵微风拂过也能勾起她的嘴角。
「不过是凡间的闲花野草而已,恐怕让小姐笑话。」道者走近几步站到她身侧。
女子闻声回头,双眼弯弯,宛如月牙:「在道长眼中是闲花野草,在小女子眼中却是见所未见的美景。」
「呵呵,这是我擅自从书房中取来的,之前未曾禀明道长,真是有失礼数。」她握着手中的经卷诚恳解释。
道者隔着一张小石桌同她相对而坐:「无妨。该是贫道告罪才是。贫道招待不周,方使小姐烦闷。」
她眨眨眼,忽而以袖掩面「咯咯」地笑:「是否是我面目太过可憎,所以道长才对我这般疏远?」
「不、不、不……」当真的小道士忙不迭摆手。
「那你为何总一口称我一个小姐?真是客套。从前族中都唤我清瑶。」她说话干干脆脆,丝毫不带半点娇柔。
一生恪守清规的道者却赧然了,犹疑半天终是怯怯称她一声:「清瑶姑娘。」
她又是一通银铃般的笑,笑完自顾自漫无目的地说开去:「我喜欢这院子,五彩斑斓的,真好看。北疆常年下雪,四季都是冬天。无论往哪儿看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看久了就觉得厌倦。」
她问道者,未出家时家中有几口人?无涯尚不及答,她欢欢喜喜地说起自己家,严父慈母,上还有一位极其疼爱孙辈的和蔼祖母。
「道长一定听人说起过我们家的事吧?女儿们上阵厮杀,儿子们镇守大帐。呵呵,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是女儿又怎样?谁说女儿就该弱不禁风?」
她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同道者聊起她的兄弟姐妹们。
大哥清和、二哥清祁,她排行第三,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分别是清恒、清骁、清雪:「其实,清骁是妹妹,清雪才是弟弟。呵呵呵呵,父亲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古怪。」
她眸光晶亮说得神采飞扬。无涯配合地听,有趣处附和着她一起笑。她抱着怀中的书简突然又把话题引了回来:「道长不曾觉得厌倦过吗?」
道者些微有些愕然。战场上一贯一击即中的女子犹不肯放过,她前倾上身,用一双猫一般慧黠的眸子直直盯着他的脸:「你的故事我都听说过。生生世世困在城中不踏出一步,城中的风景永远如此,就连院中的花草都是永远一样的形态,这样的日子你不会厌倦吗?」
苍严家的女儿果然是天底下最不容小觑的女人,前一刻还是谈笑风生的温婉佳人,下一刻便能目似利剑咄咄逼人。
小道士摇摇头,同样用一双眼平视她:「那你呢?你会后悔吗?堂堂苍严家的大小姐甘愿舍弃一切跟着一个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的男人来到这里。倘若你父亲甯死不愿接纳敖锦呢?或者你就不担心敖锦把你丢在这儿就不管了吗?」
「不,他不会。」她坚定地摇头,粉色的唇紧紧抿成一线,「我信他。」
于是道者便笑了,垂下视线看到她纤长的手指将深褐色的书简握得死紧:「我也信他。」
有嫩黄的文鸟扑翅从两人中间飞过,无涯追着小鸟的来处看去,这两日死死不肯步出房门半步的神君正站在长廊底下看着他,于是便要起身离去。
他刚转过身,就听背后的女子道:「我信敖锦,是我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
道者点点头,视线略抬,正对上敖钦的眼,廊下的神君神色模糊,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我信敖钦,是我相信,纵然天崩地裂山河不再,他亦会牢牢牵着我的手,绝不放开。」
「所以你才来陪我说话解闷吗?代替那位不愿见我的神君?」她扬声追问。
道者不答,低下头去平复翘起的嘴角,迈开步子缓缓向敖钦走去。
隔了一条矮矮的长凳,敖钦便伸过手来将他的肩头揽起:「在说什么?」
道者瞇着眼去看阳光下男人刚毅的面容:「没什么。清瑶姑娘说,喜欢你种的花。」
高傲神君轻声哼了一下:「我从来都未曾见过,你跟姑娘搭话。」
「我也从来未想过,你会躲着一个姑娘。」小道士仿着他的口吻说笑,抬手去整理他的衣襟道,「敖锦似乎打算在这儿办喜事。清瑶姑娘说,再过几日,凡间男女成亲的一应物件就会全数搬来。」
凡人成亲无非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们兄弟无父无母,到时难不成要他敖钦和小道士两个面南而座,受他东山主君的跪拜大礼吗?
敖钦什么都不说,绷得死紧的脸上几番风云变化。小道士装作不看见,一心一意要拉平他衣襟上细小的褶子:「敖锦总心心念念着你这个兄长,什么时候忘记过了?」
三五日后,有面相精干的青衣小厮抬着各色器具,一列列自木质的小小院门内鱼贯而入。黝黑的木箱用鲜红的绸缎裹了,箱上再扎一个大大的同心结,一口口整整齐齐平放在地上,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喜气洋洋。
好心的道者站在蓦然嘈杂起来的屋子中央想要搭把手。来者们却是训练有素的,不用半句囉嗦,就已风风火火地张罗开,一应器具摆设俱是地地道道稳稳妥妥,分毫不由他人插手。
有位状似领头的精干男子跟无涯说:「道长尽管放心,坐下喝口茶,这里的事就交给小的们来吧。」
手足无措的道者忙摆着手推辞了,赶紧冲着他们拱拱手,退出了屋子。站到门外时,才兀然想起,人家是名镇四方的青龙神君手下。以敖钦往日的作风与为人,打从东山神宫里出来的,哪里须得他这个小道士来操心?
小道士不由暗自摇头发笑,忽然听得有人说道:「道长平日也会看这等书籍吗?」
却正是那位清瑶姑娘。
她今日穿一身淡粉的衣裙,乌黑如墨的发髻上摇摇曳曳缀一枝珍珠步摇,翩翩坐在姹紫嫣红的院子里,静好宛如人间才子画中的簪花仕女。
她向道者挥了挥手里的书卷。小道士上前几步看了看,原来是一本戏谱,原先应当是收在书房里的,前几日自己取出来看,后来随手一摆便不知丢在了何处,却不想被她拾到了:「偶尔涉猎罢了。」
她似乎兴致颇足,一边翻着一边连连发问:「这里头说的是凡间的故事?是何时何地?世间真有此事?」
人世间俯拾皆是的才子佳人戏码,富家端丽淑雅的闺秀偶识怀才不遇的落魄书生,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绣帕传情,两地相思。而后私会后花园,擅定终生。
小姐家的父母起先总是不肯的,厌弃书生的寒酸与迂腐。结局却常常是美好的,书生金榜得中,小姐慧眼识珠,最后洞房花烛良辰美景。
小道士笑着说:「是凡人们的杜撰。」
清瑶便泄气了,不甘心地挣扎:「当真没有吗?」
「纵然有也是少有的。」
她于是又高兴,美目顾盼,巧笑倩兮:「原来还是有的。」
这样的女子……甚难想象苍严君会舍得让她征战沙场。
她不知道者的感叹,笑过后突然又提问:「道长又怎么会想起看这个呢?」
措手不及的小道士语塞了,犹豫半天还是托盘而出:「前段日子,敖钦曾经找来一个戏班,演得很好。」
跑江湖的艺人们总是口口相传着雨夜赶路的玄妙故事。说是赶夜路时会遇上一阵莫名的大雨,艺人们为了躲雨,匆匆忙忙得连城门口的名牌都尚不及察看,便进了一个小城。
这城中只有一户人家点着灯,好心的主人象是算准了子夜有客似的,恰好备下了丰盛的宴席与舒适的客房。对于戏班主们的答谢,他总是分文不取,只要求艺人们在他家中唱上三日,不论戏目,不论梨园行中的种种规矩,但求热闹好看。
隔日,唱足了三日的艺人们拿着丰厚的报酬兴高采烈地去到下一个小镇,同人说起雨夜的遭遇,却是谁也不信。
因为方圆百里只此一座偏僻孤镇,哪里来的伫着高塔的城落与俊美无俦的富家公子?
「我和他都不爱看戏,他是怕我寂寞。」无涯淡淡地说,不自觉地,眼角弯弯。
戏谱也是前一阵那个戏班落下的,无事时拿在手里翻一翻,也算是个消遣。那戏班清一色皆是女子,即便一众老生、小生、丑角等也是由女子装扮,说一口江南地方的吴侬软语,唱腔也是糯软,听来别有风味。
小道士随口赞扬说,这家的小生很英俊,真正的男子亦及不上她利落潇洒。
那小心眼的神君便记下了,一张脸臭了大半天,鼻孔冲天冷冷哼一声:「是吗?」颇不屑,颇愤懑,颇有趣。
改天他便又忘了,似有意似无意,指着台上那娇滴滴的花旦道:「他家的花旦真真是人间绝色,纵使站到嫦娥身侧,也不会失色分毫。倘不是仙凡有别,本君倒想将她留下。」
「是吗?」小道士喝着茶,斜眼睨他,甚淡定,甚无谓,甚从容,「你留啊,倘若真的想要,你就放心大胆地留。」
神君回过头认认真真看他,「噗嗤」一声笑,大大咧咧伸长了手来捏道者拉长的脸,而后又满满将他抱个满怀:「我不留她,我留你,留你岁岁年年,留你生生世世。」
身前的女子眨着眼好奇地打量他愉悦的神情:「小女子说了什么,让道长如此好笑?」
从遐想里跳脱出来的道者尴尬地咳了两声,掩饰道:「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
她狐疑,却聪明地不再问,端起茶盅徐徐说起另一件事:「昨日在这儿,我恰好遇见了那位殿下。呵呵,从进城至今,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差些将他当成了敖锦。」
小道士歉意地说:「敖钦他、他前些日子有些忙,所以才……」
她摇头阻止他往下编谎,粉色的嘴角勾起,并不介意敖钦的冷淡:「他看了我一眼,似乎他也惊讶。呵呵……」
放下茶盅,她忽而抬头专注地盯着无涯看:「我原以为,他会对我说什么,却不想,他只对我笑了一笑。呵呵……敖锦常跟我说,纵然兄长总叱责他太过温吞软弱,但是手足之情不可比拟,即便兄长羞于启齿,其实他也了然于心。敖锦因为我而遭天帝责罚,那位殿下必定心中恨我。没想到……」
道者说:「他那人就是这种性子,你不要在意。」
她在一众桃红柳绿里抿着嘴笑,眸中点点精光:「我想,在这件事上,我该谢谢道长。」
「你谢我做什么?」他遮掩着心中的宽慰,故作茫然。
她只顾着笑,目光意味深长。
打东山神宫来的小厮们干起活来甚是爽利,方过了短短五天,整座小院便就焕然一新,尤其是站在院门外就能瞧见的宽敞客堂,一色用鲜艳扎眼的红绸装饰,久有年头的家舍器具被擦得水润泛光,幽幽见几分古雅。
「真是,也不见得能有几个宾客会来。」敖钦站在屋中央抬起头来看,硕大的同心结并着喜洋洋的双喜剪纸,再加上房檐下那一盏盏火红灯笼,两眼都被刺得发花。
「成亲是好事,哪有人会嫌太喧闹?」道者跨进门时,看到的就是他瞇着双眼不住仰头打量的探究表情。
敖钦闻声回过头来看,神色间似乎还有几分抱怨:「好端端,弄出这些事来干什么?」
小道士摇摇头不跟他理论,径自跨过门槛,把手中的茶盘放在正中央的圆桌上。桌面也被小厮们费心整饰过,重新上了漆,亮得跟镜子似的,明晃晃地照出身后男人那张写满不以为然的面孔。
道者点起小茶炉,红红的火苗照上他白皙的面孔,隐隐透出些许红润:「你总拿我取笑希夷,原来你自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唇舌刻薄的神君当年常常在背地里抱怨希夷对道者的偏袒爱护,笑说这般的关怀备至休说在天界是难得,即便是人间的白发老父对家中的独生女也不过如此了。
更刻毒的是,直至今时今日,敖钦犹还时时指着希夷骂道:「希夷,你是抱窝的母鸡吗?」
对比如今,自家手足不过是要明媒正娶一个身家清白的好姑娘,他便背地里阴阴郁郁,落落寡欢得好似被敖锦遗弃的弃妇一般。
这样的情形如果让希夷知道了,那位同样嘴不留情的上仙大概会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敖钦母鸡,你家的小鸡丢了?」
一提及希夷,长得高高大大的男子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我东山神宫的事,要他来多嘴?哼,好好的一个敖锦,就是跟着他去了一次北疆,才干出这种没脸面的事,这笔帐本君还没找他要,他反要来同我说理?他真当他希夷是西天的菩萨吗?」
神君嘟嘟囔囔,神君嘀嘀咕咕,神君骂骂咧咧。一贯甚讲排场甚有威仪的神君殿下背着手,驼着背,撇着嘴,绕着个小小的圆桌来来回回踱方步,像只斗败了却还不肯甘心认输的小公鸡。
小道士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从头至尾只一心一意顾着炉上袅袅冒烟的小茶壶:「敖钦,坐下喝茶。」
兀自沉醉在愤怒里的神君不肯停,滔滔不绝地把连日来始终挂在嘴边的不满又串起来念一通,从敖锦看上苍严君家的姑娘的没眼光,到希夷的袖手旁观的用心可疑,再到苍严君拒绝东山神宫提亲的不知好歹,最后到敖锦的莽撞行事:「私奔这种事他倒有出息干!事到如今,他怎么又没出息得连跟我当面说一声都不敢?」
壶中的茶水滚滚翻腾,壶嘴里源源不断地蒸腾出白色的水汽。小道士终于抬起头,墨黑的双眸冷冷对上神君因怒气而扭曲的难看面孔:「敖钦,坐下。」
绵绵不绝的抱怨象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敖钦的嘴还尴尬地半张着。「咕嘟咕嘟」的茶水翻滚声里,面对面无表情的道者,他试着张张嘴想再继续。
道者不说话,熄了茶炉,正专注地把琥珀色的茶水倒进小巧的茶盅里。许是火光跃动,许是光影交错,他乌黑鎏金的眼睛象是闪了闪,敖钦便沈默了,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垂头丧气地坐到了道者跟前:「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因为敖锦是你弟弟。」道者把冒着热气的茶盅推到他跟前,「其实你也觉得清瑶姑娘很好,你也不是真的怪罪敖锦不同你商量。如若连娶妻这等事都非要依靠兄长裁断才能安心,这样的弟弟才是真正没出息。你只是舍不得,这个唯一的弟弟今后不能再只一心一意追随你一人。敖钦,你总是嘴里骂得响亮。」
敖钦把茶盅拢在手掌里,象是握着珍宝般,长长的指尖紧紧贴着滚烫的杯沿。
一室喜气洋洋里,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低低垂着头,过了许久才沙哑出声:「我从没想过……从最早之初开始,敖锦就一直在我身边。我从来没有想过……即便是他登上主君之后,他也经常来这儿看我。他做事不及我果断,但是思虑总比我周全;他办事顾这顾那的,婆婆妈妈没完没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东山神宫里里外外一切妥当;我总骂他没出息,呵……
其实放眼天界,我这个弟弟是最好的,当今天下,谁敢去抢苍严君家的女儿来成亲?可是,无论如何,他是我弟弟,我总觉得,敖锦依旧只是那个弟弟敖锦而已。」
是不舍也好,是失落也好。即便当年那个拖着两根鼻涕哇哇哭的弟弟早出落成威风赫赫的一方主君,文成武就卓然盖世,风姿翩然不输当日狂放纵横的自己。
但是在兄长眼里,弟弟就是弟弟,声名再显赫,气态再俨然,纵然穿得皂靴蛾带洋洋不可一世,骨子里就还是那个哇哇大哭着揪住兄长的衣摆擤鼻涕的小毛孩。
道者伸过手掌盖住他的手背:「敖锦之所以迟迟不肯来见你,也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你吧?」
一直低着头的男人听了,鼻间轻轻哼了一声,话语间漏出几分笑意:「怕什么?我还能抢了他的新娘子不让他成亲?」
「怎么?你还想过抢亲?」杯里的茶凉了,小道士的声调也变了,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站起身就要走。
从前他不是怎么爱生气的。敖钦愣了,醒过神来忙不迭唤他:「无涯、无涯、无涯……」
小道士端着茶盘已经走到门槛边。
敖钦说:「无涯,敖锦娶亲后,我就真的只有你了。」
「同你说笑,你当什么……真……」道者笑嘻嘻地回过脸来。没想到,坐在满堂艳红里的男人却是认真的。他那双眼傲视过众仙俯瞰过众生,却从未如此刻般严正端肃,彷彿说错一字便得一身天打五雷轰。
于是原先欢快的语调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小道士的话尾飘忽得好似消散在半空里的尘烟:「敖钦……」
敖钦坐在原地,手掌里仍旧握着斟满的茶盅:「无涯,若非有你在,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对那个苍严君家的小姐……你一直是在替我招待她。」
往日谨言慎行的道者,满心满怀都只有他心中那个「道」,同一个妙龄女子相处他大约也是头一遭。
他不知小道士是怎么想的,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但是敖钦知道,小道士这么做一定是为了自己:「刨去那些卖菜的大婶卖梨的大妈,你从前才同几个女子说过话?」
站在门边的小道士没想到他会提这些,顿时有些无措,过后坦然道:「没什么,她既然是你的弟媳,那也是我的。」
道者想努力绽开一个微笑给他,脸上却还是不可遏止地烧了起来。他匆忙掩饰着,急急转身离去:「我先去把东西放了。」
「无涯呀……」背后,敖钦用悠慢的调子长长久久地唤他。
对着他的背影,敖钦说:「无涯,对你,我永远也放不了手了。」
小道士听到了,脚下的步子不自觉慢了半步。
傻子。你又怎知,我对你何尝不是如此?
往后的事,说来实在没什么可记述的。一月后的某一天,敖锦在一场春雨里出现在小院门前,依约来接他的新娘。
道者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说服怒冲冲的天帝和苍严君,但是敖锦终归是那个敖锦,思虑周全、进退得体、凡事皆有分寸。既然连自家阴晴不定的兄长都能摆弄得妥贴,想来,天帝和苍严君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
喜事办得很热闹,敲敲打打的,引来不少仙众。敖钦揽着道者远远站在人群外,一一指点给他看,这是谁,那是谁,门外头那个又是谁。有些道者认得,有些不认得。
小道士在一众忙碌的人流里侧过头去看男人的侧脸,依旧那般俊挺,依旧那般好看,不知为什么,嘴角就不由自主勾了起来。
苍严君终是没来,来的是新娘的大哥。这也是无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苍严君家的儿子。那是个举止端重的男子,脸色有些苍白,一头长发自肩头披泻而下,双眸宛如夜色,深沉不见半分心绪。
自始至终,他只附在新娘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此后便再不开口,一个人远远站在人群的另一端,默默看着院中的喧闹与嘈杂。
「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是个寡言的人。」那人的目光忽然扫向了这一边,道者笑着向他点了点头。那边也淡淡地冲这边低了下下巴,随后梭巡的视线便又回到了新人身上。
「他这副模样,比苍严君还讨厌。」敖钦不屑地说,音调也不曾刻意压低,丝毫不讳忌那边是否会听到。
道者抓过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都结亲了,还闹什么脾气?」
还想再多刻薄几句的神君便乖乖闭口了,环过道者的腰,静静看着敖锦牵过新娘的手。
那晚宾客散去后,道者穿过客堂正要回内室休息,却看见敖钦一个人站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房梁上的红绸还不曾撤去,屋外的地面上满满铺了一地红纸屑。
敖钦的脸隐在了烛光的阴影里看不清,道者缓缓走到他身后:「在想什么?你还舍不得敖锦?」
「不是。」他笑着转过身来,两眼望着道者,脸上透着几分莫名的兴奋,「我在想,我们也在这喜堂里拜堂吧。」
道者愣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用手去推他的胸膛:「说什么胡话?」
昏暗的光线里,敖钦笑着低下头,看到道者烧得通红的脸……
蠢道士,说一句拜堂而已,有什么大不了?人间的规矩如何本君不知道,本君只知道,既然执子之手,那便是注定要与子偕老,无论天长,无论地久,岁岁年年,年年岁岁,皆是如此。
-完-
降魔塔番外之希夷
希夷来探访的那天,敖钦正揽着无涯在院子里喝茶。城中依旧暮春之末初夏未至的时节,各色花草花花绿绿开了一地,热闹而好看。
一身白衣的仙者站在门外微抬着下巴:「我来看看无涯。」
小道士便欢笑着挣脱了敖钦的怀抱赶紧跑上去迎:「刚好沏了盅热茶,一定合你的意。」
招来身后男人玩笑般的抱怨:「你方才说,是为我一人沏的。」无限哀怨。
希夷立在门框边只管看着斑斓的花草,耳朵里默默听着小道士低低安抚存心撒娇前任神君:「希夷是客人。」
希夷恍然生出几许感慨,终究,这个众人口中的自己的影子成了别人家的了。
尽管好客的道者几番相邀,希夷还是固执地站在院外没有进去一步。里头的主人依旧一派叫人看不下去的张狂腔调,霸道地圈着道者的腰语出讥讽:「他干净着呢,仔细咱家的地脏了他的鞋。」神情语调无一不是挑衅,这个没救的师弟是真的没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