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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心或是巧合,敖锦走后,不停不歇的雨就收住了。子夜时,天边甚至升起皎皎一轮圆月,风流云散,星斗满天。待得旭日东升,东墙边霞光万丈瑞气千条,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汪汪一片湛蓝。
道者就这么住下了,第二天清早醒来,藏不住心事的脸上写满懊恼和酒醉后的苍白。敖钦默不作声递给他一盅醒酒汤,立在一边亲眼看他喝下才肯放他出门。执着的道士,明明脚步都还打着颤,偏还要出去寻人,寻那个「他」。
敖钦没有拦他,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门后,脑海中居然浮起些许当年的零星碎片。
当年——
当年气太盛、心太高,满口胡言刻薄过很多人,玄墨、苍赭、凌穹……天界赫赫闻名的仙者在他眼中不过几个装腔作势的牛鼻子,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弟敖锦活到地老天荒也混不出息,其他人等就更不要再提,说不上三句话便觉厌烦,没有拂袖而去跑到天河边洗耳便已是给足了脸面。
希夷说:真看不得你这狂妄,好似天大地大,唯你青龙神君敖钦最大。
众仙跟前,他笑吟吟辞让:「哪里,不是还有你希夷么?」肚里恨得咬牙切齿,你看不得我,我还看不得你!
上仙希夷,同拜老君门下时,他早敖钦一寸香;同论经学道时,他多学敖钦一部经;同弈一局棋时,呵,真真是命里的克星,他堪堪赢过敖钦半颗子,敖钦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简直象是谁存心捉弄,次次如此……有心计较起来,怕是同喝的一壶茶,希夷那杯也要较敖钦的更香更醇一些。这不是命里注定的天敌是什么?
天上仙家无数,大庭广众下,也唯有他希夷敢当面掷地有声道一句:「敖钦,为人处事莫太过分。」白衣飘飘端得凛然,叫人气得五脏六腑无一处不是怒火熊熊。
恨到尽头一遍遍切齿重覆,世间若真有解不开的仇怨化不开的死敌,那便是他与希夷。
过往的痕迹现下想来都成了碎片,星星落落的,好似花瓶被撞破后的一地碎片。这百年过得恍如梦中,敖钦几乎没有一刻曾回忆起从前,如今,小道士来了,敖锦来了,据说希夷也会来,没想到竟然连记忆也爱凑热闹,接踵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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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道者回家,一身浅灰的道袍衬得脸色也灰暗,眉宇间淡淡一丝疲倦。敖钦点了一室烛光坐在圆桌边静静等他,桌上满满一席净素的菜肴。敖钦举手向他示意自己手中的壶:「道长可要解解乏?」
小道士还畏怯着昨夜的酒,死也不肯入席,好似要将脑袋摇掉。
敖钦说:「这是刚泡好的茶。」
他犹犹豫豫伸手,低头时,两手抓着杯子半信半疑。
「嗯……长进些了。」敖钦煞有介事地点头。
无涯蓦地红了脸,故意坐得离他远远:「施主用酒壶盛茶便是为了唬骗贫道?」
敖钦连连摇头,举着壶啧啧有声:「若我说,这便是我家的茶壶呢?」
道者无言了,看着他顽童般洋洋得意的脸无奈地抿起嘴。
敖钦慢悠悠就着壶嘴吸口茶,昏黄烛光下,探身仔仔细细看小道士莫名所以的表情,心满意足的笑从眼眸一直溢到嘴角:「你在外奔波一天,必然是要睏倦的。逗你一下,让你暂时忘掉白天的事,晚上也会睡得安。」
语末处依旧有缺憾,敖钦皱着眉头一副怪罪模样:「其实笑一笑会更好,可惜你被老牛鼻子们教坏了,从昨天到现在,压根没个真正的笑脸。是他们没教你,还是你没学会?」
他话音落下半晌,道者隔着桌子坐着不说话。敖钦摸摸鼻子,暗道一声坏了,不说话就是生气了。耷拉下眉头,口气踌躇:「是我又对道长失礼……」
自城下相遇,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回,放到百年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仍旧没回音,看来是真怒了。敖钦心不甘情不愿再把口气降低一分,两手在桌底下狠狠揪着衣摆:「在下对道长的师尊也失礼了。」
慢慢地抬眼,剎那怔忡,道者翘着嘴角,水红的唇后稍稍露出雪白的牙,他在笑,虽拘谨、虽生疏,但真真切切发自肺腑。
他腼腆说道:「公子是个好人。」跟昨夜的话一模一样,彼时是醉酒,现下却清明。
敖钦失了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挥之不去。
小道士,你对我笑,仅对我一人。你不会知道,为你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个百年。
要借了烛火的暗影才能掩饰脸上的失落,敖钦生硬地换开话题:「道长今日可有收获?」
道者缓缓摇头,怕是早习惯了拒绝与失望,他墨瞳乌黑,里头彷彿也点了烛灯:「或许明日出门就能撞见。」
敖钦附和地点头:「但愿如此。」显而易见的敷衍。
道者憨憨的,什么都没听出来,闪着一双琉璃眼,上身前倾,口中连声赞叹:「本地的民风真好,贫道虽未问到消息,但是也未受到一丝刁难。」
「刁难?」他牢牢抓住话脚。
道者意识到失言,慌慌张张一语带过:「没什么,贫道时运不好罢了。」
「被骂过?」
「只是误会。」
我要找的人是你么?
呸,疯道士!——拦了路人询问,十之八九听到这么一句。上了年纪的妇人往往善良,背过身低低感叹:哎呦,作孽,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疯了?以为他听不见,其实一字不落听得清晰。
「被打过?」
「误会而已。」
人性万万种,保不齐撞上那么几个暴躁的,其实看那袒胸露背的穿戴就知道不好惹,转念又一想,或许就能知道什么呢?于是挨打也算是自找,鼻青脸肿活该被人笑话,谁让你鬼迷心窍?
「还有什么?」他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幽幽的烛火照着彷彿暗夜噬人的鬼魅。
道者维持着笑,端起碗来慢慢把饭扒进嘴里:「没了。」
「……」一听便是谎话。敖钦在烛光背后沈默。
他放下碗,竹制的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沿上:「我不想提。」
受过冻、挨过饿,游荡在大街上直觉自己不再是人而是穷凶极恶的鬼,两眼冒着绿光,只待眼前出现一个活物就扑上前开膛剖腹生吞活剥;挨打挨骂是常常有的事,运气不好时,天天叫人放了恶狗追出三条街,臂膀上活活叫那畜生抓出深深的三道;最难熬是生病,找个破庙神桌底下蜷三天,又渴又饿浑身乏力,却是扎扎实实三天鹅毛大雪,庙门口不见一人过路。爬出桌底颤巍巍对着座上老君塑像满腹凄楚,你总这般悲天这般悯人,却何曾对我慈悲?「他」到底是谁身在何方,我为何要寻他又如何寻他,哪怕告诉我只字词组亦是你的功德我的万幸。枉披了金身的泥人不言不语不说话,呆呆望着庙外的雪,脸上一派木然的悲悯。
因此,不被骂不被打就可谓很好,哪怕那人冷着脸压根就没搭理他。原先还啧啧称奇,一整天游走,这城中不分男女老少竟然个个如此,彷彿要赶着去做天大的事业一般,停了脚步摇摇头,就紧赶慢赶地往前走,一字半句也不肯浪费。道者追着几个面善的妇人问出几条街,她们停下、摇头、而后继续行走。道者再问,她们再停,几番如此,竟也不恼,甚至一个「烦」字也不出口,只管絮絮叨叨边走边聊着她们的天。
再三冥思苦想也说不出个理由,只得半信半疑地猜,本地民风甚好。倘若今后所过的街镇也是这般,那真是谢天谢地。
道者一再强调:「我生而就是为了寻他,自记事起我便知道我在找人。」
敖钦知晓他要回避,错开眼看院当空闪烁的星辰:「若不寻他会怎样?」
「做一场噩梦。」
「怎样的梦境?」
他斟酌,双眼平视前方淡淡叙述:「彷彿一夕间天塌地陷失去所有。」
放在桌底下的手再度狠狠揪紧了衣摆,敖钦盯着他的脸,视线彷彿锐箭:「如果,我知道『他』在哪儿呢?」
道者的脸色变了,一瞬间显出无限凝重:「你知道?」
敖钦只一迳看着灯影里的他,莫名其妙又转开话题:「你见过穿城而过的那条河,可知河中锦鲤共有几尾,河上落花共有几瓣,河畔柳树共有几叶?」
道者摇头。
敖钦笑了,靠着锦靠,神采飞扬:「有空不妨练练卦术,待你测得河中有几尾锦鲤、河上有几瓣落花、河畔又有几叶杨柳时,我便告诉你。」
「原来你根本就不想告诉我。」几乎不假思索,道者用筷子戳着碗底,目光炯炯。
敖钦不慌不忙,心机完完全全写在脸上:「你可以不想提,我自然也可以不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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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时伴着道者一同上街,敖钦说是陪在身侧绝不打扰,实则拖着人家的袖子一路穿街走巷半点不由他人作主。
弯弯的拱桥脉脉流淌的河,河中有头顶赤红的锦鲤,河面上有纷纷扬扬的落花,两岸无数垂柳,波光潋滟间对影成双。这是钱庄那是当铺,茶楼酒肆街边杂货摊,唯恐道者都不认得,敖钦一一点给他看:「屋檐下那个卖货郎的胭脂做得极好。」
他扬手一指,道者跟着往前方瞧,微微侧过脸,眼角带笑:「我记得,刚入城时见的也是他。」那雨中辛勤叫卖的年轻货郎,当时只道他躲雨,原来他平素就爱倚在屋檐下。
再走几步就是绸庄,依稀记得他说过,绸庄与药铺的正中间,天晴时会有道士出来摆摊打卦。无涯下意识望天,连着几日艳阳高照,天空蔚蓝不见一丝杂色。绸庄前人来客往,梭巡几次却不见道士身影。心下正疑惑,臂膀冷不丁被抓住,一个趑趄被拽到了绸庄门旁的房檐下。
逆着光模模糊糊只看见他深水般的眼,比幽潭更叵测比汪洋更深沈。道者疑惑地问:「怎么了?」
敖钦放开手,低眉敛目,眸中所有思绪藏得滴水不漏:「阳光太晒,我们歇歇再走。」
道者疑虑未消,他只当没发觉,高大的身体不着痕迹挡住道者的去路,将他牢牢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无路可走。
一如当年。
当年——
当年当年,遥想当年,百年之前更早更早的百年,掐指细细算,韶华飞逝,满满五个甲子。东山青龙神君敖钦,提得这名讳,放眼天庭,除了那讨人嫌的希夷,谁不恭恭敬敬折腰尊一声「殿下」?
骄横侧旁必有虚荣,彼时好奢丽喜浮华,八宝攒珠冲天冠,衮袍蟒带踏云靴,轻易不入凡间轻易不染俗尘,天帝几番相邀堪堪勉为其难进得凌霄宝殿一叙,还得众仙自南天门起一路次第相迎,论排场论气态,现今的敖锦真真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本当在东山巅逍遥度日,大人大量宽赦那希夷的无礼放肆。他们却说,山脚下有道人摆摊打卦,准或不准另说,只一张面孔一个背影就十足便是另一个希夷。
敖锦立在阶下随口那么一说:「听着倒是挺有趣的,兄长可要去看看?」
话音刚落就叫他毫不留情嗤笑:「放着真的不看,去看什么假的?你果真太闲么?」
转过天来却还绕在心头,终究,只一句「另一个希夷」便已捉住了他的好奇,万年难解的天敌,倒是真想看看那道士是怎么个酷似法。
心念起了就不易消退,带了敖锦等等即刻下山。不呼风祛秽不唤雨扫尘,穿一身石青的长袍罩一重浅青的纱衣,袖口锦缎滚边头顶冠入九霄。王孙公子般前呼后拥,吆喝开道的家丁、气势汹汹的护院、端茶打扇的丫鬟外带一个精明高瘦的管家,路上行人唯恐招惹,莫不远远避走。他得意,赫赫扬扬进城,径自直往传说中那「另一个希夷」的卦摊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卖货郎倚在墙跟边摇着拨浪鼓殷勤揽客,绸庄门前同隔壁药铺的正中间,穿一身灰色道袍的道士正埋首卜卦。
他乍看到一个侧影就暗自在心底笑,那群瞎了眼的,脊梁骨素来往后、拗得快断掉的希夷上仙什么时候如此低眉顺眼过?
走近一些听他解卦,小道士伸了一指按在卦片上指指点点,声音算不得婉转好听,温温润润的,比起希夷倒是顺耳不少。敖钦留心听了一段,他卦卜得也算不差,十中约有六七成的准数,同天庭没法比,放在人间便不是招摇撞骗。
前头杂七杂八絮叨了诸多有的没有的的妇人心满意足地走了,下一个就是来者不善的神君。道士的卦摊很小,备了一只方凳供来人就座。敖钦直挺挺站着,侍从扮成的护院在外围做一个圈,家丁抢前一步用衣袖擦凳子,丫鬟忙不叠打扇,化作管家模样的敖锦垂手站在他身旁。
道士收拾完卦片抬头,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全数挽进道冠里,一整张脸清清楚楚落进敖钦深渊般的瞳。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来不及说,身畔的敖锦倒抽一口气,扎扎实实道出在场所有人的惊讶。太像了,若非知晓希夷此刻正在凌霄殿内伴驾,当真便以为他这是在人间微服巡游。
「听说道长是远近闻名的神卦,在下特来求教。」口中说得动听,下巴却始终高高上扬,敖钦站直了身体只用眼角自高处斜睨。眉眼、鼻梁、嘴角,单论面容,确实是另一个希夷,怕是他同敖锦之间也不如这般肖像。但再细看就能察觉不同,眉宇间那一片神采,希夷是凛然,终日端着绷着,难为他居然还记得怎么说笑;他却是干净,一尘不染彷彿白纸一张。
小道士客客气气道一声「不敢当」,摆开卦片就要排列。敖钦出手如电,正箍住他细瘦的腕:「不忙,在下想同道长打个赌,不知道长敢不敢?」口气却体贴,温柔如三月的风。故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眼对着眼,呼吸相闻,明明白白看见他脸上的惊诧与畏惧。
小道士僵直了手臂往后退:「光天化日之下,施主莫放肆。」
啧啧,又发现一点,他跟希夷一样爱说教,开口闭口「莫放肆」「莫过分」,没来由讨人厌。敖钦故意用拇指在他腕间摩挲,吃着青菜豆腐长大的小道士,看起来干瘦,摸起来却细滑,贴上掌心好好抚触,敖钦有趣地看着他脸色忽红忽白,淡粉的唇被牙咬得泛红。嗯,这才不亏了这么一张脸,比希夷讨人喜欢得多。
人间的风流公子般故意拉着他的手往脸上贴,小道士气得两眼瞪得溜圆,敖钦笑得脸上能开花:「你怕我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伸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脸。
那张同希夷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见到如此趣味的表情。这趟人间真是来对了。都快忍不住仰天大笑,敖钦倏然后退一步,双手迅速收回。
小道士错愕的目光里,他两手背后,下巴上扬,用眼角余光自高处斜斜睨来,又是那般高不可攀的姿态:「把你弄哭了可不好,太难看。」
胸中的愉悦再也止不住,敖钦哈哈大笑,引得路人侧目。
笑停时,小道士才开口,脸上还晕着红,话语直接,恍如希夷:「施主是来闹事的。」却不及希夷威严。
敖钦得意洋洋:「是又怎样?」
道士叹气,挺直的腰杆终于不再刚直:「施主想赌什么?」
来时只为看人,倒不是故意要寻衅。身边的敖锦低声相劝:「再怎么像,他终不是希夷,算了吧。」
他却剎不住心头一波又一波冲动,酷似希夷的脸,神态、举止,像希夷,又不是希夷,一个让他欲罢不能的希夷。瞥眼瞧见他摊上的几个铜板,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摆到他面前,敖钦道:「就赌你的卦术准不准。」
「我出一题,你若卜对,金叶便是你的。若错了,道长桌上的卦银我可就收走了。」
小道士翻掌向上:「施主请。」
放眼四顾,他顺手一指那穿城而过的河:「敢问道长,河中锦鲤共有几尾?」
好事者听了,一片轰然,这分明是在耍泼皮。
「……」小道士又叹气,徐徐摇头。沮丧地取过桌上的金叶与铜板一并递到他跟前,「施主你赢了。」
生平第一次,希夷在他面前低头。
那天他取了他所有的卦银扬长而去,自城中至城外,一路趾高气昂,行人避之惟恐不及。其实还未出城,心就被喜悦后的空虚占满。
敖锦贴在身侧小声对他道:「何必?」
敖钦脚步略迟疑。敖锦跟在身后絮絮叨叨:「看他样子应是云游四方的道人,靠摆摊打卦挣一份口粮,如非迫不得已,定不会赚人钱财。几个铜板,保不齐怕是他几日的用度。」
他站住脚猛然回头,森寒的眸光下,敖锦顿时闭口。
晃眼一月过得匆忙,仙人不愁衣食不忙生计,上天入地的通天之能过上一月是逍遥,过上十年就只剩无边无际的寂寥。
不知从何处坑出了那几个铜板,敖钦半卧榻上,拿在手中把玩,侧首问敖锦:「你说这是他几日的用度?」
敖锦的神色近乎祈求:「算了吧,他只是面容酷似罢了……」
敖钦扭头,眼神如刀:「他哪里像了?」
将铜板高高上抛然后稳稳抓进手里,他长身而起,驾上云头就出了神宫。
彼时,那人间的小道士怕不过是手边一个新奇的玩具,看着那张同希夷相仿的脸就忍不住欺负,他却又不似希夷凶悍,任由挑衅,任由凌辱,都是一副哑忍模样。敖钦见得他低头,便总能觉出几分希夷处得不来的得意。
小道士果然还在那儿,河岸边房檐下,绸庄同药铺的正中间。他低头算卦的样子很认真,神情专注,双目发亮;他同人交谈时显得腼腆,脸庞微微发红,时而垂头掩饰;他望见摊前的敖钦,未开口已变了脸色:「施主又来问卦?」客客套套疏疏远远,嘴角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敖钦抱着臂膀弯起眼来笑:「听说道长是神卦。」
他摆手,昂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对上敖钦的眼:「施主这回还想问河中的锦鲤?」
敖钦回头看碧波荡漾的河,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摇头:「我想问道长,河上落花共有几瓣?」
话音未落他便摇头,拿起手边的铜板伸到他胸前:「施主请。」
敖钦不接,两手抱胸啧啧有声:「道长你平素为人打卦算卜也是这般偷懒?」
「你想如何?」小道士的眼睛亮得烫人。
敖钦两手撑着桌,上身前倾,同他四目相对:「我来问卦。」所谓无赖无非如此。
他重重叹气,低头将卦片摆开,几番排列,嘴角僵硬地扯出一条弧线:「施主所问,贫道卜不出。」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敖钦眼里都是趣味。
垂头丧气的希夷,有意思。
这次的铜板比上回更少,想来被敖锦说对了,小道士的日子过得挺艰难。
自他掌心里捻起一枚握进手中,指尖触到他的手掌,他臂膀猝然一抖,薄唇抿成一线。敖钦把铜板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朝他眨眼:「小道士,我还会再来。」
走出几步再回头,小道士立在原地,象是长舒了一口气,肩膀有些垮。这一幕落进敖钦眼里,不知为何,原本大好的心境蒙上几许阴霾。
第三次下凡,刚好是雨天。
连敖钦自已也说不清,没来由想起许久不见那小道士,心中便兴起一阵异样,人还没回过神,步子就已经先迈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前些天又叫希夷教训了一通吧。
敖锦几乎对他绝望:「他只是凡间的一个小道士!你若是因他像希夷,就干脆毁了那张脸!」
敖钦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觉得我只是因他那张脸?」眼角处的余光毫不掩饰轻鄙。
不是因为脸,是因为人。希夷哪里有那般欲言又止的挣扎表情,让人忍不住一逗再逗?
小道士却不在。风吹起了纱衣的下摆雨水打湿了宽大的袖口,风雨里,路上行人寥寥店铺前门可罗雀。只有卖货郎还在不远处叫卖,敖钦独自一人打伞站在房檐下,十足像个傻子。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回宫后,又被敖锦喋喋不休唠叨:「哪有人下雨天出门问卦的?那道士过得再窘迫也得找个躲雨的地方避一避,窄窄的房檐能遮得住什么?」彷彿兄弟二人中,他才是那原本该老练持重的兄长。
敖钦头也不回向宫内走,猛地一个旋身夺过敖锦手中的书简掷在地上,竹片落在石板上「哗哗」响做一片,彷彿听了一天的雨声。
神宫中祥云瑞彩万年不变的晴好,山脚下的雨却下过一夜又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足三天,于他,彷彿三年,真真体味何为欲罢不能。
敖锦已经放弃,无谓地任由他的脾气一日怪过一日:「你就闹吧,被希夷听了去,受数落的也是你。」
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敖钦挥一挥衣袖,青瓷的花瓶擦着他那张娇如好女的脸飞过,「砰——」一声炸碎在身后。
他们说,凡间有一种极艳丽的花,结出的果却极丑陋,采下制成膏状,取一些混着烟叶一同放进烟筒里,香气可令人上瘾,至死不能自拔。对他而言,小道士便是这么一种毒。
山下云雨方收他亟不可待要离宫,敖锦站在他背后道:「或许人家早就走了,惹不起你,他还躲不起?」
若非急着下山,这个嫡亲的弟弟早死在他的方天画戟之下。
小道士却没有走,甚至仍把卦摊摆在原地。许是因为敖钦上回离开时的话语,他见敖钦走来,眉目间镇定不见一丝颤动:「公子又来问卦?」
敖钦觉得,他的口气有几分像敖锦。俯身仔细观察他的眼,墨黑的颜色,澄净不见半点波动。敖钦缓缓道:「他们说,你长得像极我的仇家。」
小道士眨眼,晶亮的眸子直直过来:「无量天尊,贫道真是天大的罪过。」
不理会他口中的嘲讽,敖钦双手撑住桌面,往前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彼此撞上:「依我看,却不像。」口气妖异得近乎蛊惑。满意地看到他挺身向后闪避的动作,敖钦顿时觉得,连日阴云笼罩的心头倏然放出几许晴光。
「原来这才是贫道的罪过。」 小道士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克制着羞愤反唇相讥,鼓起腮帮的样子比前两次的颓唐更耐看。
敖钦低声笑,手掌按住他单薄的肩膀:「前些天大雨,不知道长可曾被淋到?」
「谢施主挂念。」他僵硬地答。
有趣的道士,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实则一张脸满满写着警惕,浑身上下绷紧彷彿一张被拉满的弓。
「我可在这儿站了一天。」
他登时诧异,警惕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张开嘴,一副被吓到的表情。
敖钦细细欣赏,掌心趁机贴上他微微发烫的脸颊:「我等了你三天。」低沈的嗓音带着「沙沙」的磁性,蛊惑的意味能浓,像无形无色的烟雾般包裹起无措的道士,引诱着他慢慢踏进陷阱。
他震动,墨瞳里升起迷惘,脸颊烧得更烫:「你想做什么?」
「问卦。」
「问什么?」
「你的名字。」你不是垂头丧气的希夷,不是令人欲罢不能的希夷,你不是希夷。所以想要知道,你是谁?等你足足三天,却还不知你姓甚名谁,着实叫我难堪,「小道士,告诉我。」
「我?」他彻底陷进了茫然里。呐呐自问,水色的唇透着淡淡的粉,致命堪比世间任何一种剧毒。
「嗯?」再靠近一些,自唇间呼出的气息灼热得几乎要刺痛彼此。
再无力承受,小道士开口,满眼满眼都是迷惑:「无涯,贫道……道号无涯。」
吾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真贴合他的个性。
「无涯。」敖钦唤他,蛊惑的声线象是要一直传进他心底。
他睁大眼,咬紧嘴唇再不肯应声。小小的卦桌不知何时被挪到一边,彼此间再无隔阂。敖钦步步进逼,他节节后退,直至抵上墙根,再无路可退。
「道长可知,河畔垂柳共有几叶?」敖钦低笑一声,身影忽然后撤,腰背挺直彷彿一切不曾发生。
「哎?」
便是这一瞬间的惊愕,小道士不由自主抬头,敖钦迅速折腰,轻如鸿毛的吻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眉心。
街边人流如梭,这一吻快得居然不曾令路人起疑。
「小道士,我记住你了。」附到他耳边轻声细语,温柔底下潜藏无数险恶。
近在咫尺的身体随之猛然一颤。
彼时真是太胡闹太荒唐,大笑而去时,又怎会想到,今后的悲欢离合竟皆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