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初秋,淅淅沥沥的连绵小雨让天气陡然冷了几分,尤其是在后半夜的时候,金色年华俱乐部的侍应生还穿着夏季的白色短袖薄衬衫,贴在身上,有点凉。
凌晨零点到八点的班在一天里是最累的,但是运气好的话可以得到丰厚的小费,毕竟对于来这里消费的客人们,所谓朝九晚五是很遥远的事情,他们大多已经到了不用上班的地步了。
无聊地忍住一个哈欠,世安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他服务的包厢今天来了几个韩国人,是自费,所以不舍得开酒叫水果,只要了一打啤酒,他无事可干不说,里面的小姐出来补妆的时候也抱怨连连。
无事可干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对于他这种靠小费生活的侍应来说,今天的收入又要大幅缩水了。
他把身体靠在墙上,趁这时候没人经过,休息一下吧,虽然进来的时候经理就严厉地警告过了必须时刻保持良好的姿势让客人满意,但是都四点半了,真有客人也醉得差不多了吧。
世事无常这个成语,用在自己身上还真是贴切啊,世安已经习惯了不去回忆过去,他认为这样做没用且愚蠢,只会给自己增加心理压力,但是不是凌晨的微寒,容易让人脆弱呢?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想起颜明旭怀抱的温暖来。
那天自己拿了他一百万,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八宝饭告别之后,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一路上都在想着自己的未来,可以和同学们一样,去参加高考,上大学了,真好!他决定就考本市的大学,这样离父母,离颜明旭都近一点,还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让颜明旭看扁了自己,要向他证明自己绝对不是一个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人。
结果呢?自己回到家,跟父母说出那个数字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发亮了,母亲的脸色舒展了,然后他就目瞪口呆地受到了父母两人的连番轰炸,诸如你这么不孝,有钱不想着给老妈租好房,要我们挤在这种地方受邻居指点,有了钱应该给老爸拿去做生意,反手就是成倍的利润还上什么大学,父母都成了这个样子你还不拿钱出来,还想着去上什么大学……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手中的卡被父亲夺了过去,那急不可待的面目几乎可以用‘狰狞’来形容:“说!密码是什么?!”
他不肯说,他分辨‘这是颜明旭给我的。’
然后他挨了父亲一巴掌,重重地扇在脸上,他惊呆了,看着父亲青筋毕露地逼问自己密码,看到母亲在一边添油加醋,无非一边埋怨他没良心,有钱不想着给父亲翻本的机会让大家都好过,一边絮絮叨叨地哭诉‘现在的孩子为什么都这么自私父母连口饭都吃不起了他还想着上什么大学’,他百口莫辩地看着父母,感到无能为力。
终于,父亲说服了他,说有一笔大生意,正好有资金缺口,他拿这一百万去投资,肯定在三个月内能赚个对半利,他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也不耽误他上学,加上母亲的眼泪攻势,世安就把卡交了出去。
大概是父亲的霉运还没过去,世安刚开始认真地复习功课还不到一个月,他参与的投机生意就赔了个精光,不要说对半利,连一百万的本钱都没了。
痛苦吗?也许吧,母亲自然是失望的,天天骂父亲没本事,又开始埋怨怎么不先留个二三十万下来保底起码现在可以搬离这个贫民窟,父亲也是垂头丧气的,说自己走错了棋选错了投资对象。
可他呢?没有人问过他一句,没有人管他的心里是不是流着鲜血,不仅仅是大学梦的再次破灭,世安不知道,自己这次该怎么去面对颜明旭……
难道回去对他说:颜先生,对不起,你给我的一百万全被我父亲做生意赔了,很抱歉辜负了你的好意,我还是上不了大学,所以我重新回来做家政了?
他没有脸再去见颜明旭……他骗了他……颜明旭是那么信任他,可他呢?
他说过会回去看他和八宝饭的,他说会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去的……现在什么都完了,他再也不能回去了。
那天他离开的时候,走得兴高采烈,并没有过多的留恋,他自信满满地认为不久之后他就会回来的,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开始新的关系,他没有想到,那天,就是他和颜明旭见面的最后一天。
能补偿吗?自己还给颜明旭一百万,会觉得心里好受吗?不……不可能了,颜明旭要的不是一百万,他要的是看见自己上大学,象他希望的那样,走崭新的人生道路……这不是一百万可以补偿的了。
他会认为我是个骗子吧?世安苦涩地一笑,胸口锥心的痛苦再次袭来,是的,他已经想的很清楚了,自己害怕的不是别的……就是让颜明旭失望……
我想看他笑,看他对自己温柔,想感受到他的大手摸着自己头发的感觉,想听他说:“小安,干得好。”
他说过,我是个优秀的家政,我本来想让他看看,我还是个优秀的学生。
但是现在呢……我在他心里,是一个骗子……是个不思进取没出息的骗子,呵呵……
“小安,你干嘛呢?”一个清脆的少年嗓音响起,负责另外一个包厢的林海匆匆走来,左右看看无人,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说:“又走神,给经理看见不得了!”
“没事,里面的客人不叫东西的。”林海和他一样大,比世安早来一年,自诩是前辈,对他诸事照顾,人虽然面上冷冰冰的,但那只是在这里工作的一种保护色,底下其实是个爱笑爱闹的大男孩。
世安从来没觉得用‘漂亮’可以形容一个男孩,但是林海就是出奇的漂亮,浓睫大眼,嘴唇红润饱满,一笑还有一个小酒窝,肌肤是被晒过的蜜糖色,身材修长挺拔,双腿笔直,很多客人看他的眼光都不一般,甚至提出指名要他做包厢服务,幸亏金色年华的规矩是侍应排队,按到来的顺序服务客人,老板没有答应破例。
世安站直身体,看了满脸轻松的他一眼:“结束了?今天挺早。”
“嗯,客人急着带小姐出台,新客人,从邻市过来开董事会的。”林海也穿着轻薄的白色短袖制服衬衫,胸袋透出钞票的颜色,“出手还算大方,就是吐了一嘴,害我好一顿收拾,今天不好也不坏吧。你呢?”
世安耸耸肩:“挺轻松的,客人没事,也没什么油水。估计等会就买单了。”
“喔,那你继续守着吧,我去休息室,等会下班要不要一起吃早饭?”林海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请客。”
“那好啊,多谢。”世安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我要喝咸豆浆。”
林海脚步轻快地穿过走廊向员工休息室走去,世安长出一口气,不敢懈怠地继续站直身体,枯燥地等待着背后包厢内的客人结帐。
没错,他,乔世安,在确定自己的大学梦再次破灭之后,没有对父母抱怨什么,只是把高中的课本收拾了一下,当废纸卖给了收废品的,接过那几张薄薄的钞票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也许上天就是这样决定的吧,自己始终就要挣扎在生活的漩涡里。
不上大学,没了钱,生活还得过,父亲不知在外面鼓捣什么,家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窘迫,甚至又有新的债主上门,都是几百几千的小数目,和从前那些几十万几百万的不好比,却更加难缠,要不到钱就站在门口大骂几个小时不歇气,邻居鄙视的眼光让世安觉得喘不过气来。
终于,父亲又给世安带回来一个工作机会:金色年华俱乐部的侍应生。
在母亲的谩骂声中,世安知道,这是父亲从前经常来花天酒地的地方,也是父亲和情妇认识的地方,金色年华是本地最大的销金窟,有着各种合法或非法的娱乐,老板后台强硬手腕圆滑,里面的服务都是一流的,包括侍应生在内。
他还能说什么呢?再找一份月薪三千的家政吗?这份工作可是底薪五千,另有小费收入的,比起家里的燃眉之急,安安分分地做家政不再是世安的选择,所以,明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进来。
也许,是多亏了自己这张脸吧……虽然比不上林海,一起应聘的很多都是正规酒店专业毕业的,他的服务也就勉强是个及格,但四周的培训过后,他却留了下来。
从此,他就成为金色年华的一名侍应生。过去的一切,都象是一场梦,他从来没有在那栋安静的白色小楼里做过家政,他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笑起来很温柔戴着墨镜的男人,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俱乐部侍应生的工作就是日夜颠倒,早上下班之后,面对街上纷纷攘攘的人群他们大多很茫然,多数都是打个哈欠就回宿舍补眠,晚上再起来挂起标准笑容迎接前来消费的客人,金色年华的聘用要求很高,侍应生和包房公主也是个顶个的长相出众,经常有人突然就不来上班了,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名牌服饰。
至于俱乐部的男女公关们,那更是花样百出,光一个卖身救母的故事世安就听过不下十个版本,他看着那些花般娇艳的美丽女孩半真半假地说着自己的身世的时候,总会想起颜明旭。如果以他那种天真的善良来这里做慈善的话,只怕整个颜家都会被他败光。不过自己这件事,已经给了他一个充足的教训了吧,他以后,不会再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了。
也有客人看上他,往他手里塞小费的时候顺便夹上电话号码,世安一律谦恭地低着头,忍耐着对方有时候不规矩的动作。
金色年华是个销金窟,纸醉金迷的世界是之前世安无法想象的,之前听说父亲是这里的常客,他总以为不过是喝点酒应酬一下,但是自己真的进来了,才发现这里真的是一个能轻易堕落的地方,当眼里看得都是花钱如流水的场面,耳朵里听得都是靡靡之音,十八九岁的孩子还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吗?和他一起进来的侍应生,最快的只做了两个星期就向经理提出跳去当公关了,收入一下子翻了好几倍。
他曾经问过林海为什么这么多客人喜欢他,他还坚持做一个侍应生,林海对他翻了个白眼,加重语气说:“那钱,我不要!”
于是金色年华俱乐部的客人,都开始知道有两个漂亮的侍应生,是铁板一块,怎么也踢不动的,不信邪的来了一拨又一拨,要不是老板的规矩摆在那里,只怕逼良为娼的好戏都要上演了。
这天夜里又下起了雨,生意不太好,世安十一点半赶来接班的时候,林海早换好了制服,正在领班那里领今天的序号牌,后面的一位侍应探头过来调侃他:“小海,刚才有个客人来点名要你服务,大堂经理跟他解释了半天才过关,你可要藏严实点,别被狼叼了去。”
“呸!我嗑掉他X的牙。”林海冒出一句粗口,无所谓地回头对世安说,“明天发薪水,去不去逛街?我正要去邮局给爷爷寄钱回去。”
“啊,我要回家,下次吧。”世安平时为了出入方便,都住在俱乐部后面的地下室员工宿舍,发薪水的日子才回家,也只有他拿了钱回家,父母的情绪才会和缓一点,不再互相埋怨个没完,家里的气氛也不再那么压抑。
他们正在闲聊,外面大堂经理焦急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姐,请止步,小姐!您不能进去。”
“干什么?你们这里不是开门做生意吗?干嘛我不能进来?”一个甜美清脆的声音气势十足地响起,世安疑惑地抬起头,怎么如此耳熟?
丁利好!
俱乐部的侍应也好,男女公关也好,都是极具八卦精神的,平时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谁来撬谁的墙角,谁家老婆来捉奸,谁家老板遇见情人出轨……等等,此刻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刻在休息室门口聚了一群,世安站在人群后面看出去,果然是丁利好,穿短款蓝色小礼服,耳朵上的钻石耳钉闪闪放光,恼火地用手袋一推大堂经理:“让开!”
“呃,小姐,您一个人吗?”来这里消费的女性客人也不少,但类似这样一个妙龄女郎气冲冲地杀进来的,绝对没有什么好事,大堂经理心知肚明,只好委婉地说,“这边是包房,不太适合您这样的客人消费。”
“喂,你信不信我去告你差别消费喔?”丁利好瞪起了大眼睛,“包房不就是有保底费吗?我照付!走开!”说着把一张会员卡摔到经理脸上,“拿去!在里面扣。”
大堂经理敏捷地接住了那张卡,还是为难地拦住她的去路:“小姐……”
“让丁小姐进去。”一个清朗的男声从一侧的楼梯口传来,金色年华俱乐部的老板难得地出现了,包括世安在内的员工立刻一哄而散,个个屏声静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排队。
“呃……”大堂经理向老板使着眼色,暗示这位小姐绝不是好来头,后者却毫不在意,彬彬有礼地微一欠身:“你不会以为丁小姐付不起账单吧?要知道丁教授走进全国任何一家银行,投行,证券行……都立刻会有起码经理以上的趋前来问候老师。”
“你这话什么意思?”丁利好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明明是俊美非凡的男人,为什么给她的直觉却是隐藏在黑暗中的不吉生物,本能地觉得不舒服,“我老爸是我老爸,我是我,我真金白银地来消费,为什么不让我进门?”
“丁小姐,这里不是年轻女孩子该来的地方,我想,那张会员卡也不是你的吧?”老板瞥了一眼经理手中的金卡,“如果您单纯地想K歌的话,我可以给您开一间包房,但如果您有什么别的目的的话……”
“真可笑,我能有什么别的目的?”丁利好脸色一变,讽刺地说,“你又没有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为什么怕我别有用心?”
老板无辜地摊开双手:“我从来不和女人讲道理,因为她们根本无可理喻,带这位小姐进去。”
经理在丁利好没有发火之前,恭敬地作出请的姿势,然后挥手让这边轮到的侍应生过来。世安本能地倒退了一步,然后才发现排在他前面的还有好几个人,才大松一口气。
“林海,咦?这小子去哪里了?”领班叫着号,“居然敢犯规!下一个上,等他回来我削死他!”
为了防止侍应们抢客人,排号是固定的,谁要是看见不好侍候的客人临阵脱逃那更是要受很重的惩罚,世安刚才光顾着看热闹竟然没发现林海什么时候不见了。
“林海哪里去了?”他低声问身边的同伴,得到一个白眼,“领班还想知道呢,这小子,这次惨了。”
奇怪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丁利好刚进去,又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单身客人,面对大堂经理尴尬的笑,他也笑得很无奈:“请给我一间包房,谢谢。”
然后又是一个……再来一个……
“今天是怎么了?”领班绝望地嘀咕,单身客人来这种价格高得要死的地方消费已经够奇怪了,如果有熟悉的公关前来捧场倒也可能,问题是今天来的客人一个比一个正经,都是单身前来开包房,并没有叫人陪。
世安轮到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面相憨厚的男人,跟随他进了包房,调好音响之后,按照惯例询问:“先生要点酒水吗?先生要点果盘吗?先生有熟悉的朋友吗……”,客人一律摇头。
送上赠送的一杯啤酒之后,世安走出房间在门口标准姿势站立,还没到半个小时,就听见走廊那端传来丁利好气急败坏的叫声:“熊博文!你给我出来!”
俱乐部的隔音效果很好,但她这一声却意外地引起了两边的包房纷纷开门,起先来的客人在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的单身客人们好像都是认识的,有几个还上去帮着领班一起劝脸都气白了的的丁利好。侍应们一边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一边紧闭嘴巴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对客人的问题以笑容搪塞。
在一片乱纷纷中,老板出现了,他并没有上前阻止,双手抱胸,完全置身度外地看着自己的场子一塌糊涂,人越聚越多,连前面的经理也赶了过来,温言劝说着。
“怎么回事?”一片嘈杂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别人几乎不会注意到,但听在世安耳朵里,却让他浑身一颤,惊疑地看过去,竟然是颜明睿出现在人群外围,森冷的气场让人不寒而栗。
老板丝毫不受影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投向里面的丁利好,轻声说:“这还看不出来?有人来踢我的馆了。”
颜明睿皱了皱眉头,伸手分开众人,一把抓住丁利好的肩膀,语气严厉地说:“利好,别闹了,我送你回去……还有你们,都是学长师兄!还陪着她胡闹!”
“嗳……”离得最近的一个男人尴尬地摆了摆手,“小师妹开口了,我有什么办法,你来的正好……”
丁利好不知被哪句给刺激了,甩开颜明睿的手,大声说:“你又不是老大,少管我!我今天一定要找到大熊问个清楚!熊博文!你给我出来!”
她一脚踢在挡在面前的不知哪个倒霉鬼腿上,逼得大家给她让路,大步向里面走来,没想到她有如此举动的世安躲闪不及,急忙低头,还是被眼尖的丁利好看见了,‘咦’了一声,惊讶地问:“小安?你怎么在这里?!”
顿时,世安感到一阵寒气袭来,颜明睿如刀般锐利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好像要在他身上开几个洞,连着血肉一起挖下来,他哆嗦了一下,还不忘记鞠躬行礼:“丁小姐好。”
“你是在这里打工吗?真可惜,为什么不继续在老大那边干呢?他待人不错啊。”丁利好浑然不觉他的躲避,拉着他问,“先别说这个,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客人,嗯,很高,肩膀宽宽的,老是板着脸,皮肤很黑……还在这里认识一个,喔,是叫做男公关吧?你见没见过?”
“对——对不起丁小姐,客人的情况我们不方便透露。”世安完全是靠训练的程序回答着她,脑子停止了转动,全身如坠冰窟,只想逃开,不要看见她,看见颜明睿,不要看见和颜明旭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
“利好。”颜明睿的声音在她身后淡淡地响起,“能不能麻烦你先去喝杯酒镇静一下自己?我有话要和这个侍应谈。”
丁利好不满地回身,在看见颜明睿脸上的表情时吞回了抗议的话,泄愤地跺了跺脚,走向自己的包房,大声说:“给我来杯果汁!”
颜明睿站在世安面前,从上到下看着他,世安垂着头,压根不敢有任何举动,他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但是……这是颜明睿啊,落在他手里自己肯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是你服务的包房?”颜明睿指了指他身后的房间,不等世安说话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进来。”
世安绝望地抬起头,看着围观的众人,大多数客人脸上都是好奇的神色,经理和领班面面相觑,老板把自己隐藏在黑影里,漠然地看着这一切,这么多人,他找不到一只可以伸出来的援手。
把心一横,他进了包房,笔直地站着,颜明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站在面前,忽然一笑:“我很佩服你,真的。”
世安大气都不敢出,恐惧地看着他。
“你从我哥那里骗了一百万,是吧?”颜明睿的眼睛闪着厌恶的光,“我真没想到,我哥那么聪明的人,居然两次栽在你手上。”
“我……不是的……我……”世安鼓起勇气要解释,颜明睿冷笑着看他:“很好,还有勇气继续骗下去,说啊,看你能编出什么好理由,我等着。”
被他这么一说,世安反而不想为自己开脱了,是啊,他能说什么呢?颜明旭给了他一百万,要他拿去上学,可是呢?现在的情况不是由自己控制的,但那又怎么样呢?谁会相信他?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只在乎结果。
“说啊,怎么不说了?”颜明睿唇边挂着残忍的微笑,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是怎样骗我哥哥的,很想见识一下。你这个无耻的骗子,果然和你爸爸是一路货色。”
“颜先生。”世安实在忍不住了,“这件事和我父亲无关。”
“无关?”颜明睿冷笑着说,“那一百万的去向呢?自从破产之后,你父亲还成天做他的发财梦,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什么三个月可以返还本金外加一倍半的收益,真可笑,这样简单的骗术他居然还相信了,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发家的,不过这样也很公平,骗来的钱,又被别人骗走,你还不是白忙活一场,现在在俱乐部里当服务生。哦,挺奇怪的啊,我听说这里有不少客人喜欢包养男人,你怎么没被看上呢?那样的话也能赚不少钱啊,比天天在门口站着舒服多了,还是你想放长线吊大鱼?”
他站起来,围着世安慢慢地走着,品评挑剔的眼神让世安无地自容:“对了,你从前是个少爷,这样的事你恐怕还是不太适应,想开点吧,被男人上有什么了不起,重要的是可以赚钱对不对?或者,你习惯了骗人,根本不想付出任何代价呢?”
“颜先生!”世安的身体摇摇欲坠,咬紧牙关说,“请不要再说了!”
“发脾气吗?很遗憾,现在我是这里的客人,你对我应该言听计从,哪怕我一口唾沫吐在你脸上,你也只能受着不是吗?老板没教你怎么服务客人?”颜明睿尖刻地说,“你还以为你是少爷吗?”
世安难堪地闭紧嘴唇,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颜先生,为什么这么恨我?”
“恨?你也太抬举自己吧?”颜明睿坐回沙发上,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你,包括你父亲,现在对我就象臭虫一样,我抬抬手指头就可以捏死,但是我不愿意,因为我嫌脏!”
不对……世安敏锐地感觉到颜明睿的心绪波荡,没错,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隐隐有感觉了,颜明睿对他的恨意都影响到他一贯的冷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他勇敢地抬起头,看着颜明睿:“颜先生,如果我父亲过去有什么对不起你,对不起颜家的地方,他现在已经破产了,虽然他每天都在想着重新开始,但你应该知道,这辈子是不太可能,他的人生已经这样了,你就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吗?”
颜明睿的下巴绷紧了,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嫌恶:“我已经给过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安分守己地在我哥身边做满十年的话,我是可以选择忘记一些事情的。”
“什么事情?”世安迫不及待地问,他从颜明睿的眼睛里看到了危险,但是还是不顾一切地想知道。
“看样子你也忘记了?”颜明睿冷笑着说,“从前我就很奇怪,象你父亲那样的人怎么会成功的,他阴险,刻薄,背信弃义,不择手段,骨子里就是一个卑鄙的小人,而你也继承了某些部分,虽然现在你能装得很无辜,但是我不会忘记,十五年前,就是你……你……”
他忽然闭上了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骂我哥是臭瞎子……我从来没看见过他脸上出现那样的神色,还有你那个父亲,对我们叫骂‘自己有个瞎儿子就看好点别放出来吓人’,他以为你是什么?他又以为我哥是什么?!”
狠狠一拳砸在茶几上,厚重的木板竟然被砸开了一条裂缝,世安愕然地听着,拼命在脑子里翻着记忆,可是却毫无印象,自己见过颜明旭?在三岁的时候?还骂了他?不会的……一定是颜明睿骗人的……不会的……
“我父母一直把我哥保护得很好,就是因为你的一句话……”颜明睿暴怒地跳了起来,“现在你要我放过你们?你知道这十几年你父亲总是‘老颜家的瞎儿子’不离口吗?你知道他就喜欢用这种方式刺我父母的心然后看着他们的痛苦哈哈大笑吗?对,你爸爸就是那样的一个混蛋!心理阴暗的禽兽!我恨不得把他送进监狱待到老死!这是他的报应!”
世安后退了一步,拼命摇头:“不会的!我没做!你撒谎!你骗我!”
颜明睿的目光让他吞下了所有为自己辩白的话:“我骗你?真可笑,我为什么要骗你?那天我也在场,所有的一切我都看见了。你们走了之后我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到很晚,我敲门他也不理我,后来我从窗子里翻了进去,我哥在哭……他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哭啊……我抱住他的时候,他全身都在发抖,那一天我就发誓,我要你,和你父母都付出代价!”
“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之后我父母就决定不再让我哥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们不希望他再受到刺激,幸亏如此,也摆脱了你和你那个臭嘴父亲,知道吗?他有钱的时候得罪了多少人数都数不清,所以到最后大家都恨不得落井下石把他做掉,还有他的情妇,是第一个反水的吧?你父亲给了她洋房汽车,几千万的珠宝时装,但是,他最喜欢干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在床上抓着她的头发一边扇她耳光骂她婊子一边跟她做爱,他以为自己有钱就能把别人都踩在脚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是我搞垮了他?错了,这么猖狂的小人,我不用动手,老天爷都看不过去,现在他的境况,就是最好的报应了。”
世安死死咬住嘴唇,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泪流满面,颜明睿逼视着他:“我原以为,让你这个始作俑者侍候我哥十年,是最好的赎罪方式,可是我错了,你这种毒蛇就该一脚踩死,绝对不该再让你靠近我哥半步,现在他被你骗了一次……一百万算什么?你骗走的是我哥对人的信任!”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世安语无伦次地说着,双腿发软,不是靠在后面的墙上都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颜明旭……是这样的吗?我在那么久的从前就狠狠伤害过你是吗?我还在想着为什么老天不让我们早点相遇,原来竟然是这样……我们早就见过面了……那你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把一百万放到我手里的呢?你应该知道乔世安就是十五年前的那个骂你的人啊……
“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对付你了,那是我哥的钱,他根本不想追究,你就继续在这个脏地方蹲着挣你的钱吧。”颜明睿不屑地说,“就象老鼠迟早会烂死在阴沟里一样。”
他拉开门,外面的走廊上人群已经逐渐散去,一个男人走过来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他点点头,忽然回头阴冷地对世安说:“对了,应该给你小费的,出来。”
世安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颜明旭微笑的脸,想起他们见面的那天,他匆忙在桌上摸着墨镜的样子,自己当年究竟说了什么,让他这么多年还不能从阴影中走出来,总用那副墨镜遮住脸……对不起……颜明旭……对不起……
“出来!”手臂被人粗鲁地拉住,颜明睿拽着他走到走廊正中,冷笑着说,“我听说这里的侍应在接客人小费的时候是要跪下的,有没有这事?”
世安茫然地看着他,半跪服务是金色年华俱乐部乃至很多地方都盛行的一种惯例,送饮料果盘账单的时候单膝跪倒而已,他平时做起来没有任何压力,但现在面对颜明睿憎恶的眼神,他开始发抖,害怕地不肯就范。
“给我跪下!”颜明睿一手压在他肩膀上,强力往下按他,眼睛里的恨意简直要把世安淹没。
世安踉跄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能敌过他的力量,歪歪倒倒地单膝跪了下来,一只手不得不撑住地面防止自己摔倒,那边的领班皱着眉头想上来解围,却被老板一个眼神给制止住。
“哪,这是给你的。”颜明睿从身边男子的手中接过一叠百元大钞,傲慢地放在手里拍打着,“好好接着,你父亲不是还等着天上掉发财的机会吗?你可以告诉他,他儿子用脸给他挣来了。”
说着,他一张一张地抽出钞票,狠狠地,精确地甩在世安脸上,轻飘飘的纸片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这里面隐藏的侮辱意味不言而喻,一边的侍应发出压抑的低叫声,随即又捂住了嘴巴。
一张……又一张……钞票抽打着世安苍白的脸,他已经彻底麻木了,眼睛无神地向上看,失去了焦点,任凭钞票从自己脸上滑落下来,洒了一地,颜明睿手里足有两三万块,他也不急,残忍地微笑着,很有耐心地一张一张地甩着,确保每一张都能直接摔在世安脸上。
周围鸦雀无声,直到颜明睿把最后一张钞票扔了出去,老板才不紧不慢地鼓起了掌:“真大方,一次给三万小费,颜老板果然出手豪爽。”
颜明睿扭头愠怒地看了他一眼,老板却不以为意,笑了笑:“我替这个侍应生谢谢颜老板了,再见,希望您以后常来。”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