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光十七年，正月初一。
洛阳。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城门早已打开，街市上空空荡荡，百姓还不曾从昨夜守岁后，满怀新年希冀的美梦中醒来。往日繁华似天上城市的京都，在新年伊始之际，寂寞的气息弥散。
东街的一座府宅，匾额虽是粉刷崭新，上书“赵府”二字，两旁镇府石狮子，深紫铜色厚木大门，旧迹斑驳，无不显示此宅的年代久远。
府门旁的一角是个混沌摊，二桌八椅，锅碗瓢盆，杂七杂八的东西一顿乱放。摆摊的正主儿缩在里头，手脚紧蜷，头上压下顶大毡帽，一动不动，生息了无，不时哼哼呵呵几句，告诉旁人他还是个活的。
那摊主突的“阿秋”一个大喷嚏，擤了下鼻涕，衣袖随意抹干，嘴上喃喃破骂：“个鬼天，年初一的你下什么雪啊！鬼影都没有一个……”人家都是吆喝“瑞雪照丰年啊”，这一位大清早勤奋的摆好摊子，到现在一个生意没招到，故心里着实不好受……其实实在也怨不得这雪，哪个会没毛病的大年初一上街喝混沌？
“小莫哥，早啊！”还真有生意，就这么活生生坐上门了。
那小莫哥揉了揉双眼，用的正是方才抹过鼻涕的衣袖，难以置信的瞧清面前那人，轻呼道：“小……小少爷？”
那人十七八左右，长得轻眉大眼，高挺鼻梁，脸颊轮廓柔和，嘴上这么一下的和气微笑，说不上的清秀俊美。分外惹人注意的，便是他右眼下那一点细痣，添了一笔神秘气质。
少年笑道：“从小就是小少爷小少爷的，这又是一年过去了，小莫哥你还想叫到什么时候呢？”
这小莫哥抬起大毡，脸上已略有皱纹，差不得多少三十完了奔四十，实在叫人难开口叫声“小莫”，还“哥”的。他偏偏还乐意少年这般叫他，笑道：“得！合着小少爷是想着长大成人娶媳妇了？”
少年脸上一红，瞪了一眼道：“不和你瞎扯。年初一的，我还道你和往年一样不出来了，怎么的，媳妇儿跟人跑了？”
小莫哥知道少年是和他鬼扯。他本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货色，要不是少年的关系，甭说这尚书府前，整个洛阳都没他混的地儿，遂佯怒道：“承您吉言了，老子我今年娶得媳妇，明年定让她跑了，到时您老笑去吧！”
少年听得哈哈大笑，摇头道：“没见过你这般的，自己老婆还……不说了，快下碗混沌，我饿死了，从昨晚就没吃过东西了。”
那小莫哥早在他没笑完便转身忙活起来，嘴上不闲道：“怎么地？除夕夜没饭吃，赵老爷又家法伺候您了？”
少年呸一下道：“瞎说什么，你几时见过我爹动过家法了？还不是进宫陪着几位主儿闹了一夜，那几个……唉，我有命回来喝你的混沌，真是，新年快乐了。”
小莫哥本还想打趣他道你这是要尚那位公主了，不知想起何事，悲叹一声，本就不直的腰身顿又弯下许多。
少年闻声奇怪，本就怀疑他干嘛大年初一的出来摆摊，还当他真遇上什么难处，问道：“怎么了？”
小莫哥摆手不语，端起下好的混沌放到少年面前，强笑道：“没啥，你饿就快吃吧！”
少年一眼也不瞧桌上热腾腾的混沌，脸上严肃起来，仿佛再好的美食此刻也不可能打动他，沉道：“小莫哥，你要是真当我赵清欢是朋友，就不该对我瞒着瞒那的。”
小莫哥怪看他一眼，大笑道：“得了，您就别跟我装深沉，大过年的，我还真不习惯。快吃吧！”见他还是一动不动，无奈道：“行行，你喝，边喝我边说，成吧？”
赵姓名作清欢的少年这才放松下来，开心的笑着捧起混沌。
小莫哥轻叹一下，皱眉道：“你当我想大过年的上街啊，还不是五爷……”
赵清欢喝着混沌，唔哝道：“五爷，哪个五爷？”
小莫哥呵一声，道：“还能有哪个五爷？”说罢右手食指指了指天。
赵清欢恍然哦了一声，道：“杨泰啊！你能跟他扯上啥关系？”
小莫哥刷一下竖起大拇指，道：“也就您老敢叫方今五皇子名号了……我呸！”
赵清欢哈的大笑，装样捧腹道：“你那个呸啊，是给谁的？”
小莫哥白他一眼，哀道：“五爷他老人家年前起了兴致，要建座博鸿院，邀天下名师高贤给洛阳大学的学生们讲学。这便算了，偏偏把老子那带的地圈去了……老子还罢了，全家没人，可怜那些个老弱妇人……”
赵清欢听罢皱眉不展，良久方道：“真是照你所说，那杨泰他这次可没好年过了……”
小莫哥奇道：“为什么？你咋知道的？”
赵清欢哼道：“圣上最忌皇亲贵族，世家门阀有扰民欺民伤民之举，他杨泰都不让人好好过年了……嘿嘿，活该！哪个叫他昨晚麻将赢那么多，看这次谁救你！”
小莫哥看他阴险奸诈模样，不由一阵寒毛直竖。
没等小莫哥，赵清欢起身便要离去，小莫哥忙问道：“怎么啦？才回来的又去哪儿？”
赵清欢头也不回道：“爹爹是随我之后回来的，怕还不知这事。此刻宫中无人，阿泓又与杨开交好，我怕他帮着乱说话，我得快去。”
直把小莫哥听得莫名其妙。
还好赵清欢回头来了句：“小莫哥，你去找辰伯，先在我家住下再说……”没说罢，人已走远。
……………………
此刻的禁宫中确实上演一场好戏。
御书房内，地上跪着俩，旁边站着俩，上头还坐着俩。
坐着的右边个身着金黄龙袍，袍上九龙张牙舞爪，威风八面。此人摆明了九五至尊，却又没带皇冠头饰，散发不理，长长的半掩住脸，他掩嘴哈欠连天，着实没睡醒的模样，精神萎靡。放下手才看清了模样，三十来岁，英俊却懒散，目光异常地清明闪烁，朝地下俩人笑道：“这么说，博鸿院那地找着了？”
地上那个稍胖的少年瞧见他老子笑了，浑身一哆嗦，死命低下头，唔了声：“恩。”
“城北贫民那带？”皇帝老子问道。
“恩。”
“那人呢？请到你魏王府上了？”皇帝笑容渐冷。
“……”
“魏王殿下，朕问你话呢！”皇帝怪声道。
“……没。”小魏王脸面苍白，汗流不断。
“噢。”皇帝点了点头。
魏王身旁的少年似是兄长，他见情形不对劲，上头那位年初一被人叫来，听到的又不是什么好事，实在难以想象他弟弟会怎地下场，忙拱手道：“启禀父皇，儿臣已将城北百姓接到……”
“朕没问你，闭嘴。”皇帝冷冷道。
皇帝身旁的女子生得秀雅静逸，着贵妃装束，宫服锦缎华美，艳光逼人，又是新年之际，打扮自然格外的精心，沉鱼落雁之容，美的让人叹为观止。女子一脸的焦急无奈神态，瞧她望向跪着的两皇子的关切眼色，当是二人母亲无疑。
不过贵妃显然是驻颜有术，明眼人看去，哪是他俩的母亲，姐姐倒还不差。贵妃妙目轻眨几下，拉上皇帝手臂，低语道：“阿琰，瞧他们两个不是一早过来认错了吗？大过年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开儿不是安置妥当城北百姓了吗？你教训泰儿几句就算了吧。”
皇帝显然受不了他老婆这般软语哀求，白了一眼没好气道：“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刚要来句“沉默啊沉默……”，外头侍驾太监进门道：“陛下，赵娘娘和清欢公子来了。”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贵妇和下头两个一听来人，长嘘一声，腰板顿时直了不少，站着的两个皇子也是化严肃为微笑。
赵清欢扶着他姑姑进来时，瞧清楚屋内情形，不由也是松了口气。暗道：“还好阿泓这次没傻跟着一起跪下来。”赵清欢进宫路上细想了下，昨儿个表弟最后是跟着杨开走了，但现在自己一个人白搭进去好像也起不了什么效果，遂转而前往他姑姑处求援去。赵某人知道，皇帝别人的话不听，玉妃娘娘的话那是不敢也不会不听的。
贵妃忙上前迎她这位妹妹，欢颜笑道：“灵儿妹妹来啦！”
赵灵人如其名，娇小妙曼身段，清秀面庞，美目流盼间自有一股轻灵之气，她桃腮带笑，气若幽兰，温柔行礼道：“雁姐姐，妹妹来给你拜年了。”
赵灵叫她雁姐姐，自然她就是沈落雁了。
沈落雁笑着扶起赵灵，道：“你来了我自然高兴，哪还用这么多礼的！”
站着的两个皇子上前跪道：“儿臣给母妃请安。”
赵灵笑道：“太子殿下请起，泓儿也起来吧。”
“谢母妃。”二位皇子起身，又和赵清欢打招呼。
赵灵转向跪着的杨开杨泰，奇道：“雁姐姐，这是怎么了，赵王魏王跪在地上做什么？”
沈落雁叹了声，眼神瞥向皇帝，低道：“还不是他。”
赵灵显然听赵清欢说了事情经过，点头道：“二位殿下也先起吧，新年头一天，别跪病着。”
杨开杨泰偷偷朝上头瞥去，发现他们老子早瘫在龙椅上，双眼无力的望着房顶，着实一副“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要死不活样，俩人也就缓缓起身道谢。
姑姑是皇帝当年患难时的结发夫妻，……啊，唉，嗨！可怜我们杨琰杨大侠当年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叱咤风云，现如今也成了一名光荣的家庭妇男……
赵清欢在一旁想得欲仙欲死，不曾发现杨琰不知何时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了，浑身一个激灵。
“完了，他不会认为是我把姑姑带过来的吧？！”
事实上也确实是他带过来的。
赵清欢抹把冷汗，偷偷移到杨泓身边，杨琰的目光也随之移动。
杨泓不疑有他，奇道：“表哥，你怎么了？”
赵清欢忙道没啥，心想我要说你老子现在很是念着我呢，可我敢说吗？
赵灵随沈落雁坐到杨琰身旁，杨琰见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忙正襟危坐道：“灵儿，你有事吗？”
赵灵微笑道：“没事就不能来吗？”
杨琰先是点头，又忙摇头道：“朕不是这意思，我……”
下面的皇子们和一个公子难得的看到了大隋圣耀武乾光皇帝吃鳖模样，包括太子在内，心中都是暗爽一把。
赵灵掩嘴失笑，道：“好了，不说你了。我是来看看泓儿，待会儿和雁姐姐要去拜见两位皇后姐姐。陛下如果没事了，一起去吧。”
杨琰暗想现在我还能有个什么事啊？表面上不动声色，转头朝杨泰哼了声。小魏王找到靠山，倒是不怕他老子怎地了，只是装作惶恐地低下头。
杨琰道：“泰儿，此次你可知错？”
杨泰忙道：“儿臣知错。”
“恩。虽然开儿事后及时安置妥了百姓，但不要以为此事就此了过。朕要你亲去给城北的百姓赔礼……”
杨泰听罢顿时不情愿起来，他堂堂亲王，怎能去给贫民赔礼？
沈落雁瞧他模样，自是知道儿子想些什么，瞪了一眼杨泰。杨泰终于还是应承下来。
“还有，听说昨儿个你赢了不少，就罚你赔个十万两给那些百姓，全当慰问费了……”
杨泰一听差点没昏了过去，小的是赢了不少，可也没十万两那个境界啊？那可是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妖怪才玩得起的啊！
赵清欢几人一听这个惩罚，瞧杨泰苦瓜脸，终于从暗爽变为大爽。哪个叫你麻将桌上亲兄弟还明算账的！
“没完呢，待会儿去你外公那将亲民治善论抄上一千遍，年后上交于朕，朕会好好检查，别琢磨心眼的想法逃掉。”
杨泰终于翻起了白眼。他外公沈夜沈相爷著名的亲民治善论前后十万字，一千遍……
一边赵清欢光想想，就已经空腹翻腾，几欲作呕了。赵清欢深刻理解了为何江湖上管这位大人称作魔帝了。
乾光皇帝挥挥衣袖，带着两位爱妃洒然离开。
杨泰浑身脱力的瘫在了椅上，肥胖身躯压得上好红木椅吱呀作响。赵清欢暗为此椅命运表示同情。
杨泰拍拍胸膛，对赵清欢道：“欢哥儿，这次谢谢你了。”
赵清欢忙摆手道：“哪里哪里，咱兄弟几个客气的啥？”
杨泰暗暗点头，没白交了你这朋友……
没想赵清欢接着道：“只要魏王您老能将昨儿个赢小的那钱，呵呵……”
“哐当！”杨泰一下子从椅子上绝倒下来。
杨泰琢磨着，这赵清欢此时脸上笑容和自个儿爹，恩，要多像有多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