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颦儿突然道:“俗家的。”扬天莞尔道:“多事。”中年男子也面有怒色,下马过来,眼中现出阴霾来。杏眼女子喝道:“和尚呢?”扬天笑道:“和尚自然在庙里。”杏眼女子被他这句大白话卡住了,一愣之下道:“我是说老和尚。”扬天明知他问的是自己的师祖,仍是笑道:“老和尚也该在庙里。”杏眼女子气得跺脚道:“二愣子,我是说一止那个秃子。”扬天见她对师祖不敬,心中隐隐有气,脸上仍是笑道:“秃子没有,神僧倒是有好几位,你若想出家剃度,我还是可以引见引见。”杏衣女子还欲再说,突然身后官道上不远处沈伏龙一干人向这边冲了过来。
杏眼女子脸色陡变,忿忿骂道:“这群苍蝇真是可恶!”中年男子也脸色一变,喝道:“杀不尽的杂毛!香珺,快走吧。”杏眼女子恨恨地瞥了扬天一眼,气得一跺脚上马去了。扬天不愿与沈伏龙等人相见,把杏黄袍子扔给颦儿,对王元善道:“大人,这些蛮子鱼龙混杂,我们还是少惹为妙。”说着拉着驴子继续南下。
沈伏龙一行从扬天三人身边越众而过,急匆匆地追了上去。扬天心头笑道:“这些鲁莽汉子,一个劲儿傻追哪里追得到。”果然,沈伏龙一行追出一乘追丢了,待扬天三人赶到时,一百多号人正在齐声叹息,沈伏龙闷哼一口气,道:“罢了,只有靠靖安堂了。”说完叹了口气,道:“不过少主文不文武不武的,那点儿庄稼把式只怕希望也不大,要是总舵主在就好了。”
当年九华山上清道教受三朝门的入侵,不胜其扰,“剑圣”明子通召集武林人士成立了靖安堂,专门对付三朝门,后来金灭了,三朝门归了蒙古,靖安堂却形成了一股凝聚力量,“剑圣”寻仙问道,再不理世事,将位传给弟子易无涯,也就是如今的总舵主。开始时,靖安堂与飞虎堂、大洪堂、百草堂这么帮会平起平坐,但后来蒙古兵团入主中原,万马齐喑,靖安堂一枝独秀,成为了这一众帮会之主,各帮会成了其一个个分舵。但“靖国安民”的大义形成,易无涯的分舵仍以靖安堂自居,既是总堂,又是分舵。扬天对这些并不了解,听得有些迷糊,但想到他们是为了抓蒙古探子,也担心抓不住,问道:“还有几拨人马?”
万宗道:“好几班人马都拦他们不住。前几天大洪堂平阳别苑的铁尺和尚没劫到东西,反折了好几个汉子,最让人气恼的是他们将铁尺和尚的小金蟒捉了吃了,还在蛇皮上写什么‘倍有嚼劲’,岂不是欺人太甚。不过他们两人是蛛王的族人,武功十分厉害,我们靖安堂虽然人多,但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扬天听人说起过,靖安堂中有个铁尺和尚,手中有一条小金蟒,虽然叫蟒,其实不大,只不过比寻常的小金蛇大了几寸而已,是极厉害的巨毒之物,而且来去带一道金光,杀人只在瞬息之间,铁尺和尚武功平平,但江湖中人多避着他,皆是此物之故,谁料此物纵横一生,却成了人的盘中之餐,只落了个“倍有嚼口”的身后评,忍笑道:“万先生说的是,你们虽然不怕他们,但要捉住却着实不易。可是你们到底要劫什么重要东西?”
万宗道:“是蒙古大汗给忽必烈的信函,蒙哥汗为人勇毅,曾远征西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而他的皇弟忽必烈为人虽不及兄长霸道,但也屡立战功,无人能挡。如今忽必烈入大理,必是要北上夹击大宋,所以我们想从中破坏,劫下信函。”
王元善听了道:“是给忽必烈的信?”万宗道:“不错。此人深谙汉法,不宜对付。”扬天听了疑惑道:“这里是扬州,可是从和林到大理并不应该从这里过。”万宗道:“这个我们也想过,多半是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折道而行。”扬天道:“那也用不着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正说着,颦儿咦了一声道:“这里有个口袋。”众人都在想着军国大事,谁也没理会小姑娘家的“口袋”啦“手帕”啦之类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颦儿又道:“好像是信。”此话一出,见两百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心头一乱,以为是自己打扰了别人,怯生生道:“我再不说话了。”
扬天走过来道:“打开看看。”颦儿犹豫道:“人家的信也能拆么?”还没说完已被沈伏龙抢了过去。沈伏龙三下两下撕开,只瞟了一眼,脸上顿时一热,原来竟没一个认识的。万宗笑着接过,呵呵地道:“你瞪大个牛眼也找不出‘沈伏龙’三个字。”沈伏龙平生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而且还不会写,顿时气道:“认识几个狗脚印子就很了不起么?”
万宗拿过去抖了拌信纸眯了一眼,也是一窘,嘿嘿笑道:“是蒙古文。”
沈伏龙面色一弛,解气道:“认得字又怎么样,怎么你家‘亲威’不认得你了?你倒是读出来呀?”万宗微微气道:“不可理喻。”突然颦儿道:“我看看。”万宗只当她小姑娘家好奇,信手递了过去,突然听见颦儿道:“御弟忽必烈亲启……交付兵权于都元帅兀良合台,返回京兆……总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是畏兀儿文字。”其时蒙古本无文字,所用的是繁复且不完整的维吾尔文字,说是蒙古文字只是一种通俗的说法。
颦儿把信给扬天,万宗惊道:“好厉害的小丫头!你怎么会蒙古文字?”颦儿道:“哥哥会,我自然就会啰。”万宗一听,暗道:“这是哪门子歪理?”可又不好细问。他哪知其中根底,当年赵葵指明要扬天学蒙古文,扬天对他敬佩有加,便依言学了,颦儿是他的跟班,天天跟着他去三才书院读书,虽然不喜欢还是天天去,当扬天十八岁中进士时,她还曾嚷着要当进士姑娘,和母亲一起瞎疯了好一阵子。
沈伏龙突然道:“他奶奶的,就是这个。他奶奶的,我们拼死拼活,到头来却让个雌儿拨了头筹。嘿,他奶奶的。”他一高兴也不顾措辞,拍着大腿乐了起来。颦儿有些不高兴,嘟了嘟嘴,心道:“你才是个雌儿。”
罗云龙听了道:“这忽必烈又升了官,以后可是个麻烦事。”王元善听了却笑道:“非也。”罗云龙对官府中人十分仇视,听了冷冷道:“非什么也?”王元善道:“那是好事。”沈伏龙立时暴躁道:“他奶奶的,老匹夫在蒙古住久了,脑子不大好使。”王元善憋了一肚子气,也拂袖道:“不可理喻!”
万宗道:“还请老丈示下。”王元善本来不想说了,可是万宗一说他还是道:“这是明升暗降把戏,武将升文职,金笼锁雄狮,这个天下有的人为财死,有的人为情死,有的人则为权死,蒙古人马上夺天下,视权力为命根子,忽必烈降服吐蕃南征大理,所向无敌,掌握了蒙古的军国大权,所谓功高镇主,蒙哥汗对他有些忌讳了。”
万宗愣了一下,道:“不过蒙哥汗和忽必烈是兄弟。”王元善笑道:“兄弟也不例外。”罗云龙仍是冷冷道:“这么就好了,大理或许可以保住,蒙古兵就不会从南方伐宋了。”沈伏龙和罗云龙是反贴门神不对脸,没好气道:“好个屁,这兀良合台是蛛王的徒弟,从六盘山大营过吐蕃,入大理还没有人是他的敌手,大宋的那些脓胞官,哪一个是他的对手?要不是总舵主来回奔波,这大宋,嘿嘿……”
扬天一干人听了都是面色一沉,暗恼此人胡言乱语、大言不惭,扬天年轻气盛,真想揪着他痛打一顿,但有要事在身不便节外生枝,忿忿道:“如此说来,我们就此作别。”说着拉着毛驴上道。
过了三天,由扬州都统司安排,三人乘入京的漕运船只顺江而下,再走海道入京。到了船上,船工正在安放粮食,三人权且安顿下来。扬天暗悔不该截了信件,放着让黄金家族的人狗咬狗,那是天大的好事,于是放出风声,引纳兰融明和纳兰香珺来取,由于第二天才能起锚,晚上都统请三人过府,摆宴相候。此地是江淮制置使赵葵的治下,也是扬天常来之地,他调来军队相守,自己连绷了月余的弦稍微松了一点儿。
第二天中午时分,三人辞别都统上船,一切安顿好后,扬天和颦儿来到船头吹风,举目穷极,只见点点新绿,万里晴沙,一行白鹭长歌而过,远远将船扔在了后面,几点白帆错乱横在江面,十分的写意,这一切都变得十分祥和。颦儿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吐了口气,道:“再也没有人追杀我们了。”扬天斜倚在船舷上,笑道:“这几个月来可真是提心吊胆的,现在就是神仙来也不理了。”
“我们来呢?”
一个圆润的声音从后面幽幽传来,似平地钻出的一样。扬天听了双眉一扬,走到颦儿身边,目光四下扫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人,但一听声音便知是纳兰香珺。
颦儿攒着扬天的胳膊,道:“她来要东西了。”扬天倒不担心东西,心里面还盼着她们取回去,好让忽必烈难有用武之地,听了笑道:“姑娘来,我们打灯笼盼着呢。”
说话间,船尾处的船仓中,一缕青丝被江风撩起露了出来,纳兰香珺抱肘出来道:“衣服呢?”扬天笑道:“姑娘家就是小器。一件衣服还大老远追回么?”纳兰香珺哼了一声,道:“你最好还是乖乖还给我,少挨顿揍。”扬天双手一摊,道:“衣服么……”纳兰香珺心头一乱,急切追问道:“怎么了?”扬天暗笑她沉不住气,撇开道:“你家叔叔呢?”纳兰香珺又哼了一声,道:“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去了。”
扬天心中一乱,笑道:“跟我来取。”颦儿正要说信在自己怀里,却被扬天一把拉住,见他在自己手上故意捏了两下,知他另有主意,也就不多说了,跟着扬天走。纳兰香珺犹豫一下,道:“我可不怕耍什么花样,你给我乖乖取来。”扬天看了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只是笑笑并不答话,径直走开。
纳兰香珺没有得到他明确的答复,心里面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缀着两人的步子跟了上去。扬天带着她来到颦儿的房间前,突然止住步子,回头冲纳兰香珺故意笑了一下,然后拉着颦儿一个闪身,喝道:“快走。”
纳兰香珺被他一笑就觉得事情不对,正当心头打鼓的当儿个,见两个撒腿就跑,就像虎豹被激起了血性一般,想也不想便追了进去。
纳兰融明和纳兰香珺分兵两路,自己径直去找王元善。他虽然不知道王元善的身份,但想到他至少是一个和扬天相关的人。王元善不过是个文人,一下子被纳兰融明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拧了起来,提到了外面。纳兰融明走出船仓,来到大船的船尾处,没有看见人,正要四下张望,突然听见扬天道:“不用看了。你侄女在这儿呢。”
纳兰融明顺眼看去,见纳兰香珺被扬天五花大绑了起来,由一大队官兵押着,而扬天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大呼道:“你快放了她。”
扬天笑道:“你先放了这个老先生。我就把她完完整整地还给你。”纳兰融明心忧侄女,问道:“你怎么样?”纳兰香珺口不能言,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扬天顺手解了她的哑穴,纳兰香珺劈头道:“臭小子……”骂了一会儿听见纳兰融明在问,道:“这臭小子在屋里摆个鬼阵害我,我一不小心就被捉了。”扬天笑道:“不是鬼阵,是玲珑阵。”纳兰香珺呸了一声,道:“玲你奶奶的珑。快放了我。”
原来扬天自从带了颦儿出来,想到她一个姑娘家在外多有顾忌,自己纵有天大本事也难保万全,是以不管在驿栈还是在酒楼,都给颦儿布下了阵以便晚上自己不在时保护她,他想到颦儿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家,便起了个名字叫“玲珑阵”,颦儿还嫌多余,没想到刚才就派上了用场。
纳兰融明似乎并不十分在乎那信件,当下一口答应道:“好说。我只要香珺平安无事即可。”当下将王元善放了,道:“你还不放人吗?”扬天本来想他们是蒙古奸细,打算在换人之际,倚仗自己人多,暗使手脚将两人一并虏了,但见纳兰融明是个豪爽大度说一是一的汉子,也就以君子遇君子,当下将纳兰香珺的绳子解了。
王元善见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船上,有些着恼,道:“这船怎么搞的,不干不净的。”扬天心中也百般不安,担心他们对王元善不利。王元善刚才吓坏了,虽然这些日子以前遇到了不少刺客,但都是扬天一手打发了,多半时候他连人都没有看见,只是一觉醒来,听扬天说,昨天又来了几个几个刺客,而这一次虽然并不凶险,但却是他亲身经历的,被纳兰融明似小鞭儿一样拧了起来,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见二纳兰走后,立时躲进了宋兵之中,再不敢出来。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震天价的清啸,扬天只感到耳朵似要炸了一般,颦儿站立不稳,踉跄一下就往江里面栽去。扬天大惊,忙一把将她拉住,紧紧给她捂住耳朵,待啸声稍定,扬天回过头看时,船头已经多了一个人。此人七十多岁,精瘦的个儿,全身瘦得跟骷髅架一般,风一吹衣裳就贴肉了,活像一个晾衣架子。可是他额骨高挑,双眼如鹰,印堂发亮,面放红光,显然是内功极为上乘。此时纳兰香珺和纳兰融明两人却像耗子见了猫一般,缩在船舷边上说不出话来。
老者对扬天等人视而不见,只是看着远处的江面,吁了一口气,沉着声音道:“还要出去丢人现眼不成?”纳兰融明看着老者说不出话来,纳兰香珺突然双膝跪下,捣蒜一般连磕了七八个响头,道:“爷爷,我再不跑了,只求你不要为难二叔。”老者惨然一笑,道:“二叔?二叔么?”
纳兰香珺见他不打不骂,心头反而十分害怕,跪着摇头道:“你还是骂我吧。”老者仍是笑道:“骂你么?”说着脸色陡变,喝道:“业障!骂你就够了么?”他面色铁青,显然是在极力隐忍。扬天隐隐约约听沈伏龙说起过,这两人之间似乎是有什么尴尬不堪的事,可是具体是什么事却也不知。听这叔侄两人的口气,这老头儿便是大金纳兰部之主,蛛王纳兰元淳。正暗自琢磨着,纳兰元淳手在腰间一探,扔出一副索链在地上,眼睛撇向江边,都不正眼看两人一眼。
第003章:青衫磊落裘衣寒,山河不觉暗中换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