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做梦也没想到,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你最最料想不到的时候,她就这么施施然地来了。
忽然又觉得悲哀,一种无形的悲哀。
一时,他竟然无话可说。
反而是怀里的美人儿小月月,眼珠子也不能转动了。
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这个美男子——比起王守仁,这个夏公子,实在是好看多了。她们本来来自苏杭,审美习惯于苏杭之地偏阴柔的翩翩少年。
她举起酒杯,忽然媚笑:“夏公子,妾身敬您一杯。”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不由得坐正了身子,还是没有松开怀里的小月月,淡淡一笑,这才道:“夏公子,真是幸会幸会。”
夏小宝酒尽杯干:“难为王大人还记得在下。”
“哈哈,王某这些日子忙碌,的确是忘了很多前人旧事。如果不是看到夏公子现身,还真的差点忘记了,当年你我曾在塞外,和小王子决战,联手保护陛下的安全。却不料,忽忽一别,就是经年岁月。”
“夏某倒还记得一二。若非王大人及时解围,当年夏某也许性命难保。”
“好,也算是故人重逢,来,喝几杯。”
王守仁豪气大发:“小月月,夏公子也是风雅之人,把你们的拿手曲目都拿出来。”
“是,妾身一定不辱使命。”
小月月当即出去,一会儿,一队乐妓便上场了。
这是表演的盛唐一支曲子。所以,大家都只穿着轻薄的纱衣,领口开得很低,能看到乐妓们纱衣下面的束胸里,那种若隐若现的乳沟……加上其曼妙的舞姿,一曲歌舞下来,美人儿们都香汗淋漓。
王大人和夏公子都看得如痴如醉。
直到小月月嘤咛一声,再一次坐到了王守仁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妾身渴了,大人再陪妾身喝几杯吧。”
“美人儿累了?先喝几杯。”
“夏公子,您也喝几杯。”
其他几名美人儿也没闲着,七手八脚地,都到了夏小宝身边。
大家八爪章鱼一般,纷纷攀附在她身上,一时间,左右拥抱,觥筹交错。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深夜。
金屋帐暖,花容凌乱。
美人儿都醉醺醺的开始东倒西歪。
王守仁和夏小宝也支撑不住了,两个人都睡眼朦胧。
“夏公子,明日再宴饮如何?”
“多谢王大人,夏某今晚已经尽兴,也困了。”
“好,王沈,带夏公子去客房。”
“是。”
二人各自醉醺醺的,挽着一名美人儿进了房间。
香囊熏暖,冬夜漫长。
不一会儿,已经传来沉重的鼾声。
那个夜晚,一直在下雪。
也许,是这个春季的最后一场大雪。
巡抚衙门后面的花园里,白玉兰已经早早开放了,上面挂满了雪,分不清到底是花朵还是雪花,只看到一径的雪白。
夏小宝随手一伸,碰触到了树枝,白雪簌簌地掉下来。
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
她不假思索,循声而去。
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没有火盆,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十分阴冷。
只有他极其沉重的呼吸之声,充满了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渴望和失望……百般情绪交织,竟然反而无话可说。
是她先开口,淡淡的:“你回去吧。”
他的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
“回哪里去?”
“无论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要做这个赣南巡抚了。”
他冷笑一声。
“你的周围,全是眼线。你每一顿吃了什么东西,跟那些人见面了,说了什么话,王爷统统一清二楚。你如果想活命,就尽早离开此地。”
他死死盯着她:“如果我不呢?”
她淡淡的:“你不的话,你就死定了。”
他笑起来。
语气里充满了一种难言的轻蔑:“我早就知道了。用不着你来提醒。”
“我只是出于故人之情,听不听由你。”
好一个故人之情。
小月月也罢,夏公子也罢。
宁王的攻势还真是凌厉,一波接一波。
“哈,看来宁王还真是看得起我王守仁,居然连你都差遣来了。我真是不胜荣幸。”
她何尝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讥讽?
一个皇后,帮着一个王爷,企图推翻皇帝——
她心里翻涌,还是若无其事:“其实,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也许,你可以考虑向宁王效力,王爷向来是个爱惜人才的人……”
“才”字尚未落口,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是他强有力的双臂,一下搂住了她的腰。
他的声音如此急切,呼吸充满了一种灼热,几乎要把她的耳朵彻底燃烧起来:“小宝……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被他利用的……我知道……我一定会把这个障碍给你铲除,你根本不用怕他……我希望你和他断绝一切关系,再也不要成为他的棋子了……小宝,你听我的好不好?”
四周,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还夹杂着呼呼的风声。
他和她。
每一个相逢的夜晚,都是大雪纷飞。
一年一年,从来没有风和日丽的时候。
总是如此的冰冷。
某一刻,夏小宝感觉到一片雪花飞进了眼睛里,一片冰凉,却很快被冻结。
“小宝,我来时就想到了……所以,我更加要来。你不用害怕,你必须摆脱这一切,哪怕去到塞外,也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就如被怪物囚禁的公主。
怪物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一直都在调查,秘密间不知做了多少的工作,却从来查不到半点线索,甚至不敢相信,为何夏小宝会听命于他?怎么会?
“小宝,是不是当初他救了你?”
夏小宝慢慢地推开了他。
他再要伸出手时,两个人之间已经隔着一棵树的距离。
是她拉开了距离。
淡淡的:“其实,谁做皇帝,我都不在乎。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宁王。”
“那你是为了谁?”
“我自己!”
他笑起来,笑声充满了讥讽:“夏小宝,我真是错看你了!到此时,你竟然对我也没有基本的信任。你是怕我会坏了你的大事?或者怕我根本没有能力?”
“!”
他走了几步,声音是不负责任的。
“小宝,你说,你的父母在哪里?”
夏小宝心里一震。
他穷追猛打:“我去过你的老家,秘密调查过!”
她忽然变得很惊恐:“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没有回答。
眼神里,多了一份怜悯。
而且遗憾。
也许,当年自己不负责任才导致了今日——给了二十两银子,匆匆将那小宫女送出城门,从此一别经年。一个女人,如何能在那样的乱世生存下来?父母的安全岂能保障?走投无路,她不知如何遇到了宁王,从此,便和魔鬼签订了一个卖身的契约。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保障你家人的安全,让你报仇雪恨。
一切,推断起来并不复杂。
许久,他才缓缓道:“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离开我!”
在新婚之夜离开,不负责任的再入深宫。
将他从幸福的顶端,彻彻底底地抛下来。
他咄咄逼人:“小宝,你认为我不配知道事情的真相?”
四周,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她站在雪地里,灯光昏黄,她的脸色,比身上雪白的大氅还要苍白。
她淡淡道:“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也许,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强大。我知道了,就一定会有办法。”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可是,很快,那一簇火焰便黯淡下去了。
宁王的手段,别人不知道,她非常清楚。
任凭你天大的本事,人质在人家手里,而且,不在固定的地方,随时转换。尤其是这两年,宁王可谓煞费苦心,要牢牢地掌控这一枚棋子,作为自己里应外合最好的武器,所以,岂肯将她的父母放出来?
夏小宝,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投鼠忌器,而且,从不敢为外人道出。
现在,忽然被王守仁戳穿了这个秘密,反而一身立即轻松了。
最初的惊愕,变成了一种如释重负。
风雪,逐渐地停了。
正是黎明之前,一天最寒冷的时候。
她的身子站在雪地上,微微颤抖。
他忽然想伸手搀扶她一下,可是,她却立即不经意地避开了,站得很直。
他心里更是难受:“小宝,宁王居心叵测,你也看到了,起兵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我并不认为他有成功的可能。”
她无声地问:“为什么?”
“我见过他的主要的几个谋士。刘文正等人,全是算命先生起家的,但是,他们可不是刘伯温,没有那个本事,给他出的主意,无非是打家劫舍,累积财富。他在江西几省的名声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这样的人,岂能真的掌控天下?”
“至少,他比朱厚照精明!”
“我不认为!”
王受热斩钉截铁:“至少,皇上并不那么残暴,而且,还肯任用一个干练的内阁。他虽然不管事,国家还能正常运转下去。最简单的是,宁王会害你,皇上不会!”
夏小宝心里一震,笑起来。
“小宝,你认为我说的不对?”
“我有今日,全是拜他朱厚照所赐。难道,你认为,朱厚照知道这一切后,会放过我?”
王守仁没有做声。
那不可能。
那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任何皇帝,对一个女人,都不可能达到这样的程度。
忽然觉得很悲哀。
就像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往沼泽地走去,从此,越陷越深,即将没顶了,而这个人,偏偏是你最心爱的人,可是,你却无能为力。
夜间的大气,消融了花草树木在雪地里的气味,黎明一散开,就浸入了一股淡淡的微腥。
慢慢地,他将她看得很清楚。
那时,她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就如当年在大漠上的初见。
他忽然激动起来,这个女人,只属于大漠,从来也不属于这里。
第六十七章 江西剿匪记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