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未在意,转身彻底将窗帘关得严严实实,然后,和衣而卧。
夜色阑珊。
风雪的声音掩盖了外面的灯红酒绿。
她毫无睡意,只是闭目养神。
因此,方显得格外的寂寞。
蓦然在黑夜里睁开眼睛,看到一屋子的空旷——心里莫名其妙的焦躁和恐惧。
她一跃而起,翻身拿起了放在暗处的火铳。这已经是当年火铳里最小最先进的一个了。问题是也很刺眼。若是带着这么个大家伙来来往往,岂不是自找官府追击?
幸好是冬天,衣服后。
她把这东西藏在宽大的皮裘下面,出去的时候,动作轻敏,悄无声息,就如一只狸猫一般。
就连锦衣卫也没发现她的动向。
因为她是戴着瓜皮帽出去的——手里拿着铜壶,身躯有点佝偻。
大家以为,她是去马房添加饲料,替客人照料牲口的小二。
这么冷的天,除了小二,谁也不肯外出受罪的。
她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大地空旷,深深地呼吸一口,忽然觉得自由自在,身心都轻松了一点儿。
她在暗处找了自己的马。
很简单,吹一声口哨,马就出来了——那是一条特别的驿传通道——除了她和某个人,其他人根本就不会知道。
她上了马,飞奔出去。
来来回回,然后,在一个僻静处下马,走入了夜市里。
那是一座不夜城,销金库。
来来往往的嫖客们,正在和妓女调笑嬉戏。
她走进去,在人多处坐下来。
因为那是一个豪客购买了一个妓女,替那个才子和妓女成亲,三山五岳的人马都去喝一杯,所以,没人会介意多了一个人。
她坐下,犹如欣赏歌舞。
此时,一个人悄悄地走近。
是一个醉醺醺的客人,大家以为,他不过是借过而已,也没人注意到他。
只是,经过夏小宝身边的时候,他似乎想要呕吐的样子,弯腰下去,然后,一个东西掉进了夏小宝的手里。
他干呕一声,醉醺醺地去了。
夏小宝把东西捏在手里,又坐了一会儿,不经意地出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她在积雪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白皑皑的,就如这个世界。
其实,那只是一个错觉。
却手心里,一阵一阵的冷汗。
才想起来,是“明天”了——第二天了——王守仁该回来了。
她大步跑回客栈。
在门口停下的时候,又哑然失笑——他没那么快。他既不是千里马,也不是夜游神,就算快马加鞭,这一大早也赶不回来,最起码,也得晚上了。
心里竟然觉得无比的失望。
她站在门口。
门,开了。
是从里面推开的。
一张嬉皮笑脸,眼神充满了惊喜:“小宝,我等你好久了。”
这话,出自真心。
眼前的女子,虽然穿着大氅,但是,和塞上的英姿截然不同,也许是一入江南,就沾染了江南女子的秀气,宁静文雅,清秀淡薄。
他曾朝思暮想,快马加鞭。
此时,玉人在前。
又如春药发作一般,浑身上下都沸腾起来。
她如狠狠地挨了一棍子。
本来,是不该感到意外的——可还是意外——比意外还大的一种悲哀和恐惧。
但是,她的声音非常平静,若无其事:“朱厚照,你昨晚去‘梳栊’了?”
所谓“梳栊”,便是嫖客看上了某妓女,要纳妾或者做短暂的长久夫妻,所以,就要在妓院里摆上宴席庆祝。
朱厚照很难得的一本正经:“不!不是我自己!那是一个落魄的才子。”
“谁?”
“唐伯虎!”
夏小宝并未追问“你为何要替他梳栊”这个问题,是朱厚照自问自答:“因为我想要问他《金瓶梅》的大结局。我怀疑他就是‘兰陵笑笑生’。”
夏小宝淡淡地,没有说话。
他的手放在门框上,看出她要进去。
朱厚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忽然发现她眼里的那种凶光一闪,很快地,便消失了。
他以为是错觉,揉了揉眼睛。
但见她已经坐在了案几对面。
火盆温暖,窗外银装素裹,对比成一个奇异的世界。
他跟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小宝,我们出去玩?”
玩,玩,玩!
这个大玩家,每天都在玩。
她随手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淡淡道:“朱厚照,这次你出动了多少锦衣卫?”
“这……”
他一时语塞,脸微微发红,竟然还是满不在乎的:“哈哈,小宝,我就怕你不安全,才派人找你……小宝,你别生气,我是太想念你了,上一次你不辞而别,我一直都在想你……”
但见她手里端着的冷茶,急忙讨好地:“小宝,我给你倒热茶。”
热茶上来,他递过去,十二分的毕恭毕敬:“小宝,我们回去好不好?”
人,不能厚颜无耻到了一定的地步。
可是,朱厚照同志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无耻的,相反,他兴致勃勃:“小宝,这次我回宫后,发现自己简直离不开你,所以,悄悄地跑出来找你。快过年了,我必须在过年之前赶回去,不然母后追问起来,我没法交待……对了,小宝,我说了要给母后一个惊喜,她要是看到你,肯定会跳起来……”
一股愤怒的火焰在胸腔跳跃。
夏小宝却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了点笑容。
她目光闪动:“朱厚照,你就不怕我回去后,再向你下毒手?”
“啊?”
“如果我这一次真的跟你回去了,你只怕距离死亡之期就不远了。”
他哈哈大笑:“小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不怕。”
他不怕的。
他当然不怕!
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
夏小宝也笑起来,她伸长腿靠近火盆。
朱厚照就在她的对面,看到那修长的腿从大裘下舒展,笔直。就算隔着厚厚的裤子,也觉得一股让人心跳加速的曲线。
还有她的大裘下面,白皙的颈子,脸是苍白的,黑白对照,显现出一种仓冷的妖娆。
他觉得舌头有点干。
伸出手去,将她的大裘取下来,柔声道:“小宝,屋子里暖和,把大裘脱了吧。”
她毫不在意,像一个大爷一般,脱了皮裘,任朱厚照如小厮一般,给她挂衣服,递瓜果。
她手里端着热茶,吃了一块点心,心底仿佛暖和了一点。
朱厚照就坐在她的对面,殷勤备至。
她终于转眼,仔细地打量他。
此时的那张脸上,那种殷勤,真是令人作呕——因为他的存在,她只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朱厚照却因为这凝视,浑身热起来——她从没这样看过自己,从未。
“朱厚照,我曾给过你机会,想放你一命……”
“嗯,我知道……”他傻傻地点头,“你还救了我,在小王子哪里救我……然后,又在土人哪里救了我一次……我知道,你不想杀我……”
当你一再救一个人的命的时候,肯定是不会想要杀他。
但是,这个法则,在夏小宝这里,是有点出入的。她想起焚烧掉的那个东西——心里,一阵一阵的翻江倒海。
就像一笔债,朱厚照欠下了自己的,自己欠下了别人的……循环往复,终究,这笔账,还是必须算在朱厚照的头上。
她痛苦的不是如何面对朱厚照,可是,现在,她决定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对了,小宝……王守仁这厮呢?”
她握着茶杯的手,稍稍紧了一点。
眉毛一挑:“张永他们没告诉你?”
朱厚照老老实实:“我昨天才到,一来找你不再,我就出去了。今天,还没等张永他们的报告,你就回来了……”
她笑起来。
张永还是死性不改。
他不是不报,而是根本不敢报。
“王守仁这厮还没死?哈,他也算命大。那一次,他舍命救你,也算是有功之臣,我决定重新启用他,诏书都发到他父亲那里去了……这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哈哈,我就知道,找你找不到,难道找他还找不到?”
谁说朱厚照是蠢货?
他向来比任何人都更狡诈。
“他救了你一命,你也照顾了他这么久,算跟他扯平了。小宝,这厮看样子还算老实人,忠心耿耿,他若是真有能力,以后一步步提拔他,也算是报答他了。”
如果说夏小宝之前还抱着一星半点的希望,此时也完全熄灭了。
眼前一片茫然,只把茶杯放在桌上,慢慢地闭着眼睛。
朱厚照走来走去,“我看看,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对吧?这个老头子在南京做吏部尚书。王守仁也可以就近在南京做官,照顾他的父亲,这样,他们一家人就团聚了……我还听说,他父亲给他在江西定了一门亲事,到处抓他去结婚都找不到人。不过,他被刘瑾逼得有家不能归,也怪不了他……王守仁是个人才,最初,我还以为他只是文章写得好,这次和小王子作战,发现他还有指挥才能,在南京锻炼几年,以后外派地方,做个封疆大吏,说不定能成为国家重臣……”
看,人家替王守仁考虑得多周到?
第三十五章 被迫回宫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