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每天穿同一件衣服,而且,这衣服还挺厚。
夏氏担心自己生虱子。
不知道皇帝是否是同样的担心。
当他再一次蹑手蹑脚地来到冷宫时,但听得里面哗啦啦的一阵水声。
因为有了上一次老鼠肉的教训,他很警惕,生怕又看到什么古怪。
脚步放轻,慢慢地,慢慢地贴近木窗。
木窗破旧,没有格子,更没有任何帘子,一览无余。
他惊得目瞪口呆。
氤氲的水汽里,一个人,旁边一只巨大的破木盆,她拿着一个类似烂瓦罐之类的东西,舀水,从头到脚地淋。
如此的酣畅淋漓。
只能看到背影。
湿漉漉的头发,窈窕的曲线……
朦胧。
越是朦胧,越是好奇。
他甚至听得喉头里咕隆一声,那是一种男人的本能。
里面的人,仿佛听到了什么,蓦然回头。
见到偷窥者,甚至没看清楚是谁,吓得三下五除二,几乎在他眼睛都没眨完,已经穿好了衣服,声色俱厉,气势汹汹:“谁?是谁在哪里?”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小瘪三。
脚步一歪,差点绊住旁边的一堆烂木头,跌个仰八叉。
心慌意乱地爬起来,看到那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已经追出来。
他转身要跑,忽然想起自己是谁——
怕她作甚?
她也看清楚是他。
一怔。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他的嘴唇有点干,忽然问:“你那天的妖火,究竟是怎么生起来的?”
她的脸上,再一次露出笑容,很淡。
也许是水蒸气,她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此时,随手扶起来,很随意地,挽成一个发髻,而且拿湿毛巾擦拭了一下。
不知怎地,她觉得她抬手的姿势,很是撩人。
比那些豹房里的歌妓更加撩人。
身子一热。
眼珠子却转动:“你只要说了,我就送你一些好东西。”
她的眉毛一扬:“好东西?”
他拍拍手。
门外,站着两名宫女。
两名宫女的手里各自捧着一个五彩锦盒,装饰着精美的绸缎,里面看起来,不是珠宝首饰,便是什么珍罕玩意儿。
但是,她宁愿那是吃的东西。
宫女打开盒子,她很快失望了。
但是,皇帝却兴致勃勃,仿佛是天大的恩赐:“这是各地贡来的五彩灵芝,有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功效,味道肯定比老鼠肉更好……”
盒子里,的确是五颜六色的。
但是,灵芝,并非是五颜六色的。
如果是五颜六色的,那只有一个可能——人工添加了色素,把它涂抹成这样花花绿绿的,而且千里迢迢进贡到这里,显然不知用了多少防腐剂处理。
的确,那是一个地方官的贡品,随同还写了一篇超级马屁的文章,大意是皇帝大人你英明如汤武,所以灵芝都变成了五彩的。
于是,五彩灵芝被当成又一个祥瑞被挂起来。
“如果真能长生不老,你为什么自己不吃?”
只一句话。
被戳穿了阴谋的人,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嘴脸变得那么狰狞:“朕是给你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她并不回答,脸上笑容不改,无声地看着这群人,似在说,你们怎么还不走?走了我就要开晚餐了。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落在一张只有三条半腿的八仙桌上。
上面是一只烤鸭——没错,至少是类似烤鸭之类的东西。
绝非是老鼠。
他的目光惊疑地转来转去,落在门口那堆整齐的羽毛上面,用干净木板压着,仿佛是要预备做一床羽绒被的样子。
他差点没叫出声来——那是天鹅的羽毛。
真的是天鹅。
黑白都有。
宫里的湖泊里,到处都是黑白天鹅。
距离冷宫倒也不算远。
天啦,她到底是从哪里偷来的?
再看这间屋子,虽然破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跟她人一般,十分疏朗,清爽,所有的东西,一目了然。
那种早就萌发的诡异,一点一点地在加深。
太不可思议了。
宫中妃嫔,私自偷了天鹅肉烤着吃。
太过惊奇,他忘了惩罚她。
毕竟,他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
只是——只是——
那个烤天鹅肉,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保存,亮晶晶的,一层冷冻,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
他食指大动,冲过去。
动作终究比她更快,抢过了一只大腿。
也许是太生猛,撞破了角落里的那丛蜘蛛网。
蜘蛛网里,还有两只悬吊吊的可怜的蜘蛛。
她看着这两个蜘蛛,很遗憾的眼神。
就这两个活物作陪,如今,还被赶走了。
她的遗憾的眼神,他满不在乎,啃了一嘴天鹅腿肉,味道真不错。
她的眼神更加遗憾!
今晚的晚餐泡汤了。
他非常得意,又啃一大口肉,含糊不清:“这破蜘蛛网,你为什么不打扫干净?”
她慢慢地,声音十分温存。
就如这春日的晚风,吹过树梢上长出来的第一片绿叶。
“有一种毒蜘蛛雄蜘蛛为了顺利交配并不被母蜘蛛咬伤,会先抓一只苍蝇之类的虫子用丝线仔仔细细捆好当作礼物送给母蜘蛛。母蜘蛛一见之下立刻开始美餐而忘了防身,趁此良机雄蜘蛛果断直接地爬上母蜘蛛背开始动作。动作完如果母蜘蛛还没把苍蝇吃完,无耻的雄蜘蛛会用武力把苍蝇抢下来带走……留给母蜘蛛的只有怀孕和生产的无尽痛苦……”
一口肉哽在喉头,真的是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面红耳赤。
犹如一只巨大的雄蜘蛛。
手一甩,将天鹅大腿抛出去。
伤自尊了,太伤自尊了。
只是,说话的女人,语速很慢,话语很温存,如在讲一个小故事。
他傻傻地问:“你想说什么?”
她答:
“这一自然现象告诉我们:吃饭一定要快!”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然后,掉头就走。
月上中天。
大树的叶子婆娑地投射下来,连续多日大晴天,地面干爽,一股股泥土的清香,带一点儿腥味。
一阵笛声。
其实不是笛子。
是一片阔大的树叶,作成了一个奇怪的玩意儿,放在唇边,吹出一曲欢快的曲子。
皇帝竖起耳朵。
没错,的确是很欢快。
仿佛吹奏的人,正锦衣玉食,风流快活,一夜看尽长安花。
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月色朦胧之下,他有种奇异的感觉——里面住着一个妖精,不折不扣的妖精。
而绝非昔日古板无趣,醋妒苛刻的夏皇后。
她到底是什么人?
许久许久,他从僷堞处,悄然离去。
走出很远,才想起一件事:冷宫的人,如此自在,还是冷宫么?
好玩,真是太好玩了。
至少得想个什么办法治治她才行。
直到他彻底走远,吹奏的人一扬手,将树叶扔在地上,嘴角边露出一丝笑容:钓鱼行动,逐渐地有了成效。
只要坚持不懈,大鱼总会被钓起来。
传说中的奸妃,都是千锤百炼,在血与火,枪林弹雨般的宫廷斗争里成长起来的。
而她,是无师自通。
好像血液里奔涌的,自来就是这样的天性。
夏氏发现自己的冷宫——热起来了。
至少,有一名宫女送来了换洗衣裳。
再然后,送饭的从一日一餐,变成了一日两餐。
饭菜的质量,也有所改善。
这一日,她在门扉眺望,但见远处一群人,花红柳绿地走来——这是干什么?要冷宫一日游?
她环顾四周,花草都有,但都是闲花野草,没有任何值得那群人欣赏的风景。
一路,莺声燕语,皇帝打头阵,左拥右抱,其乐无穷。
近了,近了。
她看得分明。
两名穿戴华贵妖娆的女子,显然是妃嫔级别的,后面一群吹拉弹唱,花红柳绿,也看不出什么级别。
两个女人都很面生,原是豹房的宠姬,一个周美人,一个马夫人。
这两人都不是吃素的,原是地方官孝敬来的。周美人原是普通艺妓,但是一进了豹房,特别会来事,凡事投其所好,很快得到皇帝欢心。
马夫人的来头就更大了。她原是一个副军都督的老婆,都督犯了罪,本要被发配充军,但是他灵机一动,想起当今天子好色无比,而且有个奇怪的嗜好——最喜欢那些有经历的成熟女人,对一般青涩毛丫头是看不上眼的。他偏偏有个成熟美艳的老婆,芳名远播。于是,马夫人,就这样堂而皇之被他送给皇帝陛下。果然一来,凭借她风流妩媚的手段,成熟夫人的妖艳,很快得到皇帝的宠爱。
不用说,马都督的官位也保住了,而且,更加青云直上,显赫一时。
这样的两个主儿,自然耳聪目明。
更要命的是,她们都和夏皇后有仇。
因为好几次,夏皇后曾和皇帝争吵,说他宠幸外面肮脏的妓女,夺取有夫之妇,丢人现眼……为此,还专门上书,言辞犀利,大意是:你这个荒淫无道的昏君,在你的英明领导下,全国人民都变成了穷光蛋,你别以为自己了不起,老百姓早就不鸟你了。你的名声,已经直追商纣王,隋炀帝了……
和皇帝大人的仇怨,就此成为死结。
皇帝想的是,你是女人,不是言官,要你多事?
皇后想的是,你做得我还说不得?
甚至还有一次,差点把周美人和马夫人捉起来打板子。
幸亏二人得到眼线通报,闪得快,躲进了豹房里,才侥幸逃过一劫。
因此——
夏皇后倒台了,她们不庆幸谁庆幸?
这几日,听闻耳目汇报,皇帝陛下,不时窜去冷宫闲逛。
一次还好说,但是两次三次呢?
而且,还送去五彩灵芝和换洗衣服。
皇帝新欢多如牛毛,又不是一个长情之人,和夏皇后也没什么深情厚谊,他去看她干嘛?
莫非,有人要咸鱼翻身?
于是,周美人提议,来个冷宫一日游。
顺便探探敌人的情况。
皇帝自然应承。
所以,挑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率领一干爱妾,浩浩荡荡地杀来。
冷宫一股陈腐的味道,两名美人儿受不了,老远就停下脚步,捂着鼻子。
马夫人不愿意走了,在旁边欣赏新绿的柳枝。
周美人却多了一个心眼,继续往前。
那时,夏氏已经站起来。
没有人搀扶她,她自己靠在一截半枯的树桩上,脸色那么奇怪,充满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急切,坚韧,焦虑……但是,他以为是错觉,因为,那双眼睛,已经移开。
他如受到了轻慢,心里微怒。
这时,夏氏的身子忽然痉挛一下,腿也微微抽搐一下。
是湿气,也是这些天的寒意,严重地损害了她的健康。
宫女们一批一批的倒下,她也不例外。
而且更加严重。
她甚至咳嗽了一声,这一咳,就无法收拾,等弯下腰时,一张口,一口血吐出来,面色潮红,就如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
旁边的几名宫女相继后退,似乎她刚才吐出的血迹里,全是细菌,立即要扩散到众人身上。
周美人发现皇帝停下脚步,也回头看。
但见那个吐血的女人,面如死灰,就像马上就要挂掉的样子。
她心里一喜。
可是皇帝不走,她便拉住他的手,笑得更是矫情,声音柔弱:“装病想不给陛下干活……瞧,陛下,您看她怨毒的目光,多狠毒的一个人呀……呀,陛下,她是不是有传染病?你看她的脸色……”
传染病,宫内大忌。
皇帝赶紧后退几步,这才淡淡道:“把废后抬回去吧,这个废人无用了。”
废人无用了,当然不用再去收集玉露了。
夏氏的最后一点儿用处都失去了,自然就没有任何人再去关心她的生死存亡了。
第四章 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