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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小王子4

大家在防风口停下来开始生火做饭。
朱厚照再一次被拖入营帐里。
这一次就轻松多了,除了脚上防止他逃跑的镣铐,其他什么都没有。
居中坐着那个女人。
他就站在她的对面。
失望!
他失望得几乎愤怒了。
因为,那个女人又戴上了面具。
他一睹真颜的打算再一次落空。
强烈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顶点,你能想象这种急切却又不得知的郁闷和愤怒么?
朱厚照连愤怒都没有力气了。
因为后面的侍卫已经推来了椅子,简易的军中案几权当桌子,还有纸笔摩砚,都准备好了。
面具下的声音,言简意赅:“朱厚照,我说,你写。”
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精神,朱厚照同志拿起了毛笔,十分听话。
反倒是她楞了一下,不料这厮如此配合。
朱厚照却哈哈大笑起来:“能为美人效力,我向来十分乐意。”
敢情他把这活儿当成了写情书。
她还是不动怒,伸手,将他写好的纸张拿起来,仔细地看了看,从头到尾,毫无破绽。没有标记,没有藏头诗,没有耍花样。
她亲自封好,对旁边的人说:“兀木烈,你马上亲自去把这封信交给宣府守将。”
叫兀木烈的随从长相十分威猛,显然是她极其信任之人,立即领命:“是。”
去给人质家属送信,要赎金了。
只等拿钱了。
她这才悠闲地坐了,微微闭着眼睛。
朱厚照忍无可忍:“你到底要那么多黄金干什么?”
她忽然睁开眼睛,笑起来:“朱厚照,你真以为自己能值那么多钱?”
朱厚照大怒:“朕富有四海……”
“你没有儿子,也没有亲兄弟,按照兄终弟及的规矩,我算算,该轮到你的哪个堂兄弟做皇帝?”
朱厚照的气焰忽然下去。
竟然觉得无比的悲哀。
也许,正如她所说,根本不会有人来赎回自己。
大明惯例,向来如此。
明英宗就是下场。他一被俘,众人马上拥立了他的弟弟登基。等弟弟皇位坐稳了,生怕他回来跟自己抢夺皇位,就更不会主动去援救他,对于也先的条件,那是根本一个也不答应,恨不得也先一怒之下干脆先替自己干掉这个心腹大患,所以,才会出现后来也先无条件放人都生恐放不出去的怪事。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朱厚照淡淡地:“也许吧,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除了浪费你的粮食,什么用处都没有。”
“你也不用这么悲观。毕竟,你和英宗稍有区别。张太后绝不希望别人的儿子来继承皇位。”
情形变得很诡异,反而是绑匪在安慰人质,不要灰心丧气了。
朱厚照有点感动了。
他扬起头,正要说几句什么,可是,立即闭嘴了,因为,他听到接下来的话。
“其实,你不做皇帝,对天下人来说是好事。”
他微怒。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
面具下,看不出表情。
只一字一句:“你登基以来,唯一的政绩便是两个字‘玩乐’!你亲小人,远贤臣,罢黜你父皇留下的重臣谢迁、刘建,老臣李东阳德高望重,你也把他谅在一边。你亲近的都是什么人?刘瑾之流猥琐不堪的太监,阴阳人。这个死太监最初还只是在宫里猖獗,现在好了,和大臣焦芳等勾结,一时间,权倾天下,许多见风使舵的大臣都转向他,投靠他。每个大臣进京述职,必须给他交钱考核才能过关,一次必须交1-3万两。这银子哪里来?大臣会自己出?就都摊派到了老百姓的身上,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你坐视刘瑾卖官鬻爵,鱼肉百姓,危害天下。就因为刘瑾陪你玩,是你的玩伴,所以你对这一切都不在意!”
朱厚照面红耳赤,竟然一句话也没法反驳。
“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只配和一群太监在一起鬼混。朱厚照,你比太监还不如,看看你鬼混的结果,还敢学什么太祖、成祖皇帝南征北战,就你这点三脚猫,三两下便玩完。你便是大明的宋徽宗了!刘瑾是站着的皇帝,你是坐着的皇帝!就你这种跳梁小丑,如果我真的把你杀了,朝廷上下,不知多少人庆幸得出生天。”
他的鼻孔一抽一抽的,如在拉风箱一般。
想发怒,又是阶下囚。
生平,有谁敢这样指着自己的鼻子痛骂啊?
真真是狗血淋头!
从小,父皇娇宠,母后娇惯,众星捧月,长大了就是皇帝,没有任何争夺,皇位牢固,老子天下我第一……几曾遭到这样的痛骂?
可是,他居然不敢反驳。
也无从反驳。
她笑起来:“朱厚照,你知道外面百姓都怎么称呼你?”
“!”
“大玩家!人家都叫你玩家!”
他的脸上,真的是红一阵,又白一阵,整个人,几乎瘫软在椅子上了。
怒不可遏,狠狠地瞪着她。
却觉得惊恐,一阵微妙的奇异的惊恐。
因为,他想起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人曾经这么辱骂自己。
当时,他恨不得抄起菜刀,把那个女人剁了。
也是一个女人。
可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当初,她死得离奇,他自己做得不光彩,所以,只是很低调地将她的骸骨掩埋,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的皇后是死了的,早就死了。
他忘了愤怒,盯着她,忽然傻傻地问一句:“你到底是谁?”
那时,他还戴着脚镣,坐在椅子上,并没有任何要逃跑的迹象。
她并没回答。
他又说:“你先解开我的脚镣,我不习惯这玩意儿。我答应你绝不逃跑。”
她似在审视他承诺的真假。
然后,一挥手,一名侍卫过来,解开了他的脚镣。
他双腿一松,终于成为一个自由人了。
“朱厚照,我是看在赎金的份上优待你。你不要妄图逃跑。”
他冷笑一声,傲然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君无戏言,我说不逃就不逃。”
“你也配一言九鼎?”
他大怒:“我什么时候出尔反尔了?”
她并没回答他。
他更是觉得狐疑——那种欠了她几万两银子的感觉又上来了。真是奇怪。
她转过了身子:“来人,带他下去,好好看守。”
他看出来,她要休息了。却立即摇头,泼皮似的:“我不走,我就在这间屋里。”
“没你讲条件的份儿。”
“在你眼皮底下,我就不逃跑。如果换了其他人,我不一定信守这个承诺。你自己想想,我这个人质跑了,你怎么办?”
她根本不理他,径直在椅子上坐了,随手一指旁边的角落,就如对一条狗说话:“好,你就在那里老老实实呆着。若敢有任何小动作,我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朱厚照悻悻地在角落里坐下了。
四面都是人看守,要做小动作,也是难事。
他困了。
她也困了。
烛光已经变得越来越暗淡。
整日的奔波,她有点疲倦,很快睡着了,朱厚照蹲在角落里,看着冰冷的帐篷,虽然困得不行,可就是没法熟睡。
豹房温柔乡,安逸舒适的生活,跟这阶下囚的惨况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以前在豹房里时,他最喜欢畅饮,每每喝醉了,就是醉醺醺的。
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许久许久。
他听得呼吸声,均匀的,细微的,一个女人发出的呼吸声。
他生平第一次,“守着”一个女人,听她在睡熟里发出的声音。
她的手垂在椅子上,长期的军旅生涯,一切都很简陋,那椅子其实是一个简易的斜榻,就充当了床。
烛影摇红。
她的手,在烛光里朦胧的白皙,润泽。
只是,面具依旧,把她的呼吸声都小小的阻隔。
他忽然起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想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他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主儿,一点也不犹豫,蹑手蹑脚地就走过去,企图在她睡着的时候揭下她的面具看看。
他的脚步几乎是挪过去的,十分细微。慢慢地,尽在咫尺,面对面了,他兴奋得屏住呼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向她的面上抓去——揭下面具,以辨别真伪。
他信心满满,志在必得。
手已经抓到了面具,但是,接下来,便是钻心的一阵剧疼。几乎如旋风腿一般扫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腿一软,同时遭到了一个黑虎掏心,心口一疼,整个人跪趴在地上。这还不算,只听得“啪啪”几声,可怜他脸上火辣辣的,几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
那真是货真价实的掌掴,每一掌下去便是五个手指印,活像拳打镇关西的鲁提辖,五指叉开,运足功力,朱厚照一张俊脸,立即变成了猪头。
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更悲剧的是,那一双坚硬的靴子就那么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脸上——他连叫都没法叫,躲也没法躲,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哇……”
杀猪一般的惨叫。
她的声音比冰还冷:“我向来不喜欢虐待人质,不过,你自寻死路,欲行不轨,我也没办法。”
朱厚照就算是猪,也明白了。
这个女人处心积虑,就是故意设计,装睡着了,等自己“欲行不轨”,借机好痛揍自己一顿。
他哇哇惨叫:“喂,我跟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一脚踢出,重重地在他的头上。
他疼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老实点,你再敢搞什么小动作,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他抱着头,躺在地上,简直如死过去一般。
深深地相信,若非是看在那300万两黄金的份上,这个女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当场杀了自己。
好半晌,他才缓过气来,气急败坏:“你这样虐待我,我真后悔写了那封信……我警告你,你再敢虐我,休怪我反悔!”
她笑起来。
大局在握的那种笑容。
自信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