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火红的朝阳在对面那座巨大的沙丘里探头探脑的滚出来。天色明亮得能看清楚每一粒沙的纹理。清晨的风里,除了牛蒡草的味道,还夹杂了淡淡骆驼刺和红柳的味道。远处的天空有了深深浅浅的蓝色薄霭,这些淡蓝的薄霭又吹拂了湿润的气息,映衬了鱼鳞起伏的沙海,一些赭红、一些赤红、一些夹杂了各种层次的黄,远远望去,太阳升得越高,天空就越是蔚蓝。
拓桑看看那样奇特的从来不曾见过的天空,又看看怀里面带微笑安然熟睡的君玉,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在诅咒着那该死的太阳,此刻才发现,那该死的太阳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憎。
他拂拂她蓬乱如枯草一般的头发,她那原本温玉一般的脸庞也早已干枯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嘴唇完全皴裂,就连手也几乎变得如鸡爪一般,可是,她的脸上却有静静的笑容,那是整个心灵完全放松时才会有的安然的笑容。他看看天空,那股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再次充斥胸口,不由得双手合十,由衷的感激上苍: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就好!他怜惜地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庞,也不叫她,任由她香甜地睡着。
过得一会儿,君玉睁开眼睛,迎着那双充满了温柔体恤的笑意的眼睛,一瞬间,又有恍若梦中之感。
“君玉!”
“拓桑!”
这时,君玉才完全看清楚拓桑的面容。拓桑双目深陷,形销骨立,发须纷乱,比自己更像一个野人,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和俊朗,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充满血丝和疲倦的眼睛,依旧散发着柔情怜惜的喜悦的光芒。
拓桑见她傻傻地看着自己,不言不语,柔声道:“君玉,你怎么啦?”
君玉握住他的手:“你这些日子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傻孩子,再辛苦也没有你吃的苦头多啊!”拓桑微笑起来,用手指当作梳子,轻柔的梳理她蓬乱的头发,“君玉,我不仅是在找你,更是在找我自己——若找不到你,我也只好去了!可是,我真不甘心,为什么我们之间什么障碍都没有了,却要面临死别?所以,我是无论如何要找到你的,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不然,我怎会甘心?”
君玉抱了他的脖子,微笑起来:“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拓桑想起她两次在大漠里陷入绝境,一次是被追杀,一次是迷路,每一次都差点要了她的命,桩桩都令人心悸,那样的梦魇也到了应该完全抛弃的时候了。他紧紧抱住她,大声道:“君玉,今后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会分开了。”
“嗯。”
“君玉,你看这是什么?”
君玉疑惑地看着他将一个东西劈成两半,忽然闻到一阵清香。
“甜瓜都认不得了么?傻孩子!”拓桑看她呆呆的模样,笑了起来,递了一块到她的嘴边,“先生从路过的绿洲寻来的,说是见了你就给你,不知你会高兴成什么样呢!他带了好几个,我和朱四槐一人分了两个,看谁能先找到你们……”
“朱四槐也在找朱渝么?”
“是啊。他真是忠心耿耿。”
“唉,他也算是这世界上对朱渝最好的人了。”
君玉沉默了一下,又看看甜津津的瓜瓤,微笑了起来:“我小时候随着先生四处游历,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座被真穆贴尔屠杀的城市,我和先生被逃难的人群冲散,我躲在一棵大树后看见那些士兵将很多女人孩子杀了炖在锅里吃。当时,我吓得腿都软了,正要逃命,却被几个士兵发现,立刻来捉我。我拼命跑,他们拼命追,幸好先生及时赶来将我救下。当天夜里,我就生病了,头烫得吓人,先生熬很多草药我都喝不好,这样拖了两三天,先生不知到哪里去寻了甜瓜和冰块来,我吃了很快就好了……先生总是会将最好的东西都给我,我好想立刻见到先生啊!”
“先生去了另外一个方向寻找,这些日子,也把他急坏了。我们约好了见面地点,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
“嗯。”
拓桑微笑着又将一块甜瓜放到她的嘴边,柔声道:“君玉,今后,我也会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再也不会让你受一丝苦。”
君玉点头,笑盈盈地轻轻拉他的手,忽然看到他手腕上的那道那么深的伤痕,不由得愣了一下,“拓桑,你受伤啦?”
拓桑微笑着摇摇头,看看朱渝,“他失血过多,不然救不回来……”
君玉又转头看看依旧昏迷不醒的朱渝,胸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她知道,这块沉重的巨石几乎一辈子都会跟随着自己了。她低声道:“我永远无法偿还欠朱渝的情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自私地祈祷他能够活着,好好地活着。”
“我也希望朱渝能够好好地活着。此外,我们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了!真是对不起他啊!”
君玉沉默半晌,轻轻抚摸着拓桑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拓桑,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情,又受这么多苦,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感谢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和歉疚,竟然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拓桑笑嘻嘻地看着她,如一股清泉流入心底,又甜蜜又激动。只听得君玉继续道:“甚至,我们刚认识时,你送我那么贵重的疗伤圣药,我都收下了,而且此后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真是奇怪……”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无论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君玉抱了他的腰:“呵呵,我一向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样柔情缱慻的微笑,令她灰黯的面容立刻生动起来,眼光也逐渐有了几丝墨玉一般的光彩。拓桑的心里又轻松又喜悦,放眼看去,这死气沉沉的沙漠里居然有两只鸟儿低低飞过,发出生气勃勃的清脆的鸣叫,绿洲,已经在不远的前方了。
“君玉……”
“嗯。”
“君玉……”
“嗯?”
君玉看他那样痴痴的目光,明明是熟悉到极点的人,明明就如一个人看着自己的影子,可是,心里却也砰砰直跳,惨淡灰黯的脸也不由得红了一下,竟然不敢直视他火一般的目光,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低低的笑了起来,“看啥呢?有什么好看的啊,呵呵。”
拓桑的脸贴了她的头发,柔声在她耳边道:“傻孩子,你哪里都好看,我还要看一辈子呢!”
朱渝依旧昏迷不醒。
尽管经历了这些天的苦楚,此刻,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君玉依旧拿了水囊亲自去给他慢慢喂下,又给他服下一颗拓桑自制的那种药丸,伸手摸摸他的鼻息,听着他逐渐转过来的生机,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此刻,她是那么希望他睁开眼睛,看到走出死亡的希望、看到水、看到蔚蓝的天空,可是,心里又是那么惶恐,他真的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看到拓桑,又会何等的痛苦绝望?
她轻轻拍掉他手上、脸上的沙尘,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君玉,我来。”
拓桑上前一步抱起朱渝,将他放在骆驼背上一个缚好的垫子上稳稳地固定住。为了能让他舒服一点,这是拓桑利用随身带的用具精心想出来的,如此,朱渝几乎就如靠坐在驼背上一般。
君玉默默地在一边看着拓桑忙碌,待一切都已经弄妥,拓桑才微笑着走过来几步,伸手整个抱起她上了另一匹骆驼,坐定后,又将她的身子侧了侧,微笑道:“君玉,这样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
君玉点点头,心里从来不曾如此彻底的轻松和平静,“拓桑,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怎么样都会觉得很舒服的!”
“以后,每一天,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嗯,我知道。”
久经训练的骆驼行了一天,无边无际的天空已经越来越蓝。拓桑抱着怀里的人儿,微笑道:“君玉,我们很快就会走出这沙漠,到我们想去的地方去了。很多人等着我们呢!”
“对啊,我好想念先生和舒姐姐他们呢!”
“他们也正想着你呢!”
傍晚,他们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拓桑刚把君玉抱下来站在地上,忽见前方,两个人正加快了速度赶来,正是弄影先生和朱四槐。
这时,两人也看见了拓桑和君玉,立刻跃下驼背,一人直奔君玉,一人直奔朱渝。
朱四槐惶急地看着拓桑:“二公子他……”
“你放心,朱渝没有大问题,会醒来的。”
“我来照顾二公子吧!”
拓桑点点头,朱四槐立刻扶起了朱渝。
弄影先生停在君玉面前,细细地看她几眼声音都有点儿颤抖:“君玉,你总算还活着!”
君玉微笑着向他深深行了一礼:“先生,我没事,您不要着急!”
弄影先生摸摸她的脉,又看看她的脸色,然后看看她肩头上的那处伤痕。
“这伤已经没事了,先生,您不要担心。”
弄影先生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深深呼了口气:“伤处虽然不严重,但是也大意不得,需要细心调养一段日子,不然会严重损害身体的。”
“好的,先生。”
弄影先生立刻又去查看朱渝的情况。他摸了摸朱渝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摸出两粒药丸喂他服下,对一脸慌乱的朱四槐道:“朱渝几天后就会醒过来的,你好好照顾他就是了。”
朱四槐原本十分担心,但见拓桑和弄影先生诊治了都说没大问题,便也放心了不少。
弄影先生又看了几眼朱渝,再看看君玉,心里叹息一声,对拓桑道:“君玉和朱渝的情况都不太好,你们立刻顺着西边走,很快就会看到一片绿洲,在那里找一户人家先让他们休养几天,等朱渝醒过来再上路。”
“那,先生,您呢?”
“我在路过边境的时候,得到急报,说朝廷得知你在沙漠里失踪的消息后,下令大军进入沙漠里搜索。我必须尽快设法通知卢凌他们已经有了你的消息,免得他们寻找不休。”
君玉想起大军如此大动干戈地搜索,真不是什么好事,立刻道:“好吧,先生,只是又要辛苦您了。”
弄影先生看看拓桑,有拓桑和君玉在一起,他就完全放心了:“君玉,舒真真和凤凰寨的人已经做好准备,一个月后启程,我们在约定的地点等你。这一个月里,你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完此间的事情,我通知了卢凌他们后,就不再来找你了,你和拓桑直接赶来就是了。”
“好的,先生”。
弄影先生看看昏迷的朱渝,再看看朱四槐,忽然道:“朱渝醒来后,若他愿意,你们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朱四槐十分意外地看着弄影先生,二十几年前他就认识这位当年名满天下的探花郎了,但是,作为丞相府的卫士,二人从来没有单独交往过。他惊诧于弄影先生居然会邀请朱渝和自己同他们一起去他们选好的乐土。
他想了想,十分慎重地道:“多谢弄影先生,等二公子醒来,我一定会转告他的。”
“朱四槐,我很早就听说你的棋艺相当不错,有机会我们下一盘。”
“若有机会,一定向先生领教!”
君玉听得弄影先生出口邀请朱渝和朱四槐,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她和拓桑对视一眼,二人都暗暗感激弄影先生的细心和周到。弄影先生看她瘦损的面颊和恹恹的情绪,笑道:“君玉,你这些日子只负责好好休息,其他事情,拓桑自然会替你料理的。”
“好的,先生。”
拓桑点点头,笑了,拉着君玉的手,弄影先生已经骑了骆驼独自上路了。不一会儿,天空升起一股直直的狼烟,然后,他每走一程就燃起一阵狼烟,这是向在沙漠里深入搜索的大军发出的信号。
第三十章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