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的目光从高远辽阔的天空收了回来,看着真穆帖尔:“真穆帖尔,你的大军已经被完全击溃。可是,我知道这西域还有你扶植的势力,你虽一时兵败但是威望尚在,一出大漠,你立刻可以重整旗鼓。六年前在玉树镇让你逃脱才有今天这场死伤无数的决战。今天,我绝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那丝生的希望沉到谷底,真穆帖尔冷笑:“你不识路途,不能辨别水源,你考虑清楚!”
君玉没有回答,却道:“真穆帖尔,这些年,你屠了多少座城?”
赤金族大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攻下一地,没有遇到抵抗者则全城保全,若稍遇抵抗则全城屠杀殆尽!
真穆帖尔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记不得了!但是,大大小小的城镇村庄,总屠灭了好几十个吧。”
“你可想过,成千上万被屠之人也和你今天一样不想死?已经有了那么多人替你殉葬,你并不冤枉。”
真穆帖尔冷笑一声,没有开口。
君玉看着他一脸的冷笑,自己也笑了起来:“真穆帖尔,我经历过大大小小许多次战役,却极少单枪匹马去追杀败逃的敌军主帅,可是我生平两次全力追杀的对象都是你,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真穆帖尔狐疑地看着她。
君玉也看着他:“因为,许多年前我就想杀你了!你是我立誓今生必杀之人。”
“哦,本汗和你天杳地远素不相识,而且你年纪轻轻,本汗能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十几年前,我无意中路过一个边境小城,那小城几乎空无人烟,尸骨遍野,因为有一支军队刚刚路过,他们把那个小城的妇女、儿童全部抓了去分给将士作为‘口粮’,随时都可以杀了吃……”
真穆帖尔想也不想,立刻道:“对,是有这事!为了赢得一场关键的胜利,士兵不能负重远程奔袭,我们就没有带粮草,沿途就地‘取材’,就屠了路上的一座边城,将千万人作为肉干充做军粮!结果,那次我们获得大胜,才有了赤金族的强大崛起!”
他又冷笑一声:“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成王败寇,屠几座城,吃一些人也算不了什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战场上可以不择手段,面对敌人无论多么残暴凶恶、血腥屠杀都情有可原!可是,你屠杀的并非是你的敌人,而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你不仅杀他们,你还吃他们!让他们尸骨无存!你的肚子就是他们的坟墓!”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军人。离开此地后,我就决心从军,并且立誓若有机会一定会亲手取下那支残暴不仁的大军将领的首级,血祭那些被他吃掉的无辜之人!后来,我打探得那支大军的将领就是你。再后来,你成了大可汗,野心膨胀更是四处骚扰屠杀无算,所以,我才会在你两次败逃后都要拼命追杀于你,将你赶尽杀绝!”
“为了更多的人不死,你今天非死不可。”
“哪怕你自己陪葬?”
“我从不受人威胁!而且若是利用了你走出沙漠得以活命,又反过来再杀你却不是我的原则。”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此战之后,至少可保我北方边境二十年无重大战事。我想要完成的心愿已经完成,纵使葬身沙海也没什么要紧的了……”君玉笑了起来,“何况,杀了你之后,我自己也会尽力寻找水源和出路的。”
真穆帖尔见她那种坚毅之极的眼神,知道再无商量的余地,提了随身的宝刀,大笑一声:“好!今天本汗就亲自和凤城飞帅拼个你死我活。”而他身边两名侍卫也摆好阵势,全神贯注,随时准备出击。
长剑出鞘,君玉再次看了看这无边无际的死亡地带,后面,一个黑影正在接近,那是赶来的朱渝。
朱渝手里提了个大大的水囊,显然是杀了不少侍卫抢来的。最后那几名被君玉放过的敢死精锐虽然早已抱了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勇猛,但是,他们一直都不知道朱渝已经反叛,绝没有想到赶来“救驾”的“驸马”会突下辣手,是以没有及时划破水囊,给朱渝抢了去。
此时,真穆帖尔也发现了赶来的朱渝,绝望之下忽然多少萌生了一丝希望,也许,这个自己曾经信任重用并许以爱女的男子并未反叛?
“驸马已经赶到,凤城飞帅,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看着君玉,声音微颤,似乎说出来的话,自己都完全不相信。
他话音未落,只见黄沙漫卷,刀剑横飞,君玉的“追飞”发出一阵微微的红光,几道鲜血溅起黄沙,他的两名侍卫已经倒在地上。
真穆帖尔后退好几步,差点坐到沙地上,“追飞”已经指向了他的咽喉,而君玉身后,一个人已经横了大刀抵住她的背心。
“驸马……”真穆帖尔看到对面朱渝平静的双目,那明晃晃的横在君玉背心的大刀,忽然笑了起来:“凤城飞帅,我们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君玉点点头,却依旧面不改色,她知道,自己再一剑刺出,真穆帖尔就必无幸免,不过自己背后空门大开,如果朱渝出手,自己也必将丧身在那把横在自己背心的大刀之下。
真穆贴尔的目光越过君玉,牢牢地盯着朱渝。
“大汗!”朱渝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还是你了解我!如今,北方最强的二人就要同归于尽了,这北方的天下,就是我的了!”
君玉听得他的声音已经不若当初追杀自己时的疯狂,显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真穆贴尔面不改色:“我早看出你野心勃勃,不甘人下。你不救二王子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就知道你彻底反叛了。可是……”
“可是你还是没有来得及防范我是不是?以前有我父亲兄弟作为人质,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但是自我父亲死后,你早已对我有了防范,将我军中精锐全部抽调。幸得我暗中早做准备,如今的这支队伍,可都是我自己打下来的。大汗,你好歹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是这些年我也替你卖命还给你了,今天,我既不杀你也不救你!”
“好,朱渝,你也真算是个人才,对我赤金族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本汗今天的大败其实与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也无需将罪过算到你的头上!如今,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放过我女儿……”
“你女儿虽然粗鄙凶悍,可是杀之无用,而且,若是没有她,我在赤金族的地位也不会那般飞速升迁。我不会杀她的,你放心!”
真穆贴尔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看看君玉身后那柄大刀的镇定自若的主人,大刀的主人面上虽然平静,眼中的杀机却显露无疑。于是,真穆贴尔笑了起来:“凤城飞帅,你费尽心血追杀于我,可是你也必将葬身故国叛将的刀下,哈哈,黄泉路上有凤城飞帅作伴,本汗也不冤了!”
君玉微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追飞”一用力,真穆贴尔的咽喉立刻喷出一股血泉。
朱渝的大刀依旧横在君玉的背心,冷冷道:“大汗,你看清楚了,杀你的是‘凤城飞帅’,是这个天下无敌的女子……”
“女子?”真穆帖尔怨毒的眼神转到君玉面上,一口气上不来,怨毒的眼神又飞速看向朱渝,眼皮来不及合上,直直地倒了下去。
朱渝看一眼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声音十分平静:“我赶来就是想亲眼看见真穆帖尔和凤城飞帅同时葬身大漠。如今,我王图霸业的最大的两块绊脚石,总算要被彻底清除了,我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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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天空蓝得如水洗过一般,君玉看看前面起伏的沙丘粼粼着变幻形状,难以描绘的壮丽奇妙。一阵微风吹来,背后那股冷冷的杀气深入骨髓,那锋利的刀锋几乎要刺破自己蓝色的袍子穿透心脏了。
天地间是冷冷的死寂。
第一次从这个清醒理智的男人身上感觉到那股强烈而真实的杀机,君玉的脑海中忽然变得奇异的安然,她平静地道:“朱渝,你动手吧。”
身后无声无息,那柄大刀抖了一下,君玉只觉得背心一凉,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久许久,背心的那股凉意忽然消失。君玉蓦然回头,朱渝大刀垂地,一眼也不看她,似乎眼瞳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影,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她大声道:“朱渝,谢谢你。”
朱渝已经上了马,充满揶揄的笑声传来:“你是谢我没有杀你吗?”
他见君玉不作声,干脆勒马回过头来:“君玉,你真是虚伪!以你的本领,怎会让杀你的人赶来拿刀横着你的背心?即使刀架脖子上也未必就能将你杀死,你又何必谢我不杀你?”
他笑了起来,“你是根本就不相信我真的会杀你吧!?”
君玉沉默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对,你不会杀我,你永远也不会杀我!”
朱渝飞快地看一眼她左肩上的那道伤口,大笑道:“你如此信任我,我还真是荣幸!可是,这次你真的错了!我不杀你并非因为我白白放弃了这个绝好的机会,只是因为我根本无需亲手杀你!这茫茫大漠,你无粮无水也不认识路,很快就会跟真穆帖尔一样的下场。你杀真穆帖尔,老天杀你,又何需我来动手?不过,我倒应该感谢你替我铲除了真穆贴尔这个最大的前程阻碍,哈哈。”
见他再次打马欲去,君玉上前几步,大声道:“朱渝!”
朱渝勒马,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目光,看着她因为没有喝水又匆忙追逐已经开始皴裂的嘴唇,看着她的左肩上那道被自己砍伤的长长的干涸了血块粘住了衣裳的伤口,好一会儿才平静地道:“君玉,这一刀,是你欠我的。从此,我们恩怨两清,互不相干!”
君玉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朱渝,你识得路途么?”
朱渝愣了一下,似乎好一会儿才听懂这话,不由得大笑起来:“君玉,你是在求我吗?你不识路途没有水,害怕自己被渴死在这‘死亡之海’?”
君玉看着他没有做声。
朱渝看看那袋此刻比天下间任何珍宝都更金贵的水囊,又看看君玉:“凤城飞帅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哪里去了?也对,现在战争结束了,你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当然急切希望走出这沙漠和拓桑双宿双栖,是不是?两心如一,再无他人,只羡鸳鸯不羡仙也不过如此了,对不对?拓桑无所不能拓桑完美如神,如今这个完美如神的男人正在苦苦寻找你吧?所以你怕死了?所以你希望我这个什么都不如拓桑的男人能救你一命?”
君玉看他平静的目光逐渐地又变得赤红,几乎又如追砍自己时一般疯狂,她摇摇头,仍旧没有开口。
朱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拼命地盯着她:“你求过我两次了!一次是为营救祝先生,一次是为了救舒姐姐!可是,你还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求过我,这次,你是为自己求我还是因为想活着见拓桑求我?”
君玉依旧沉默着。
这一刻,朱渝的心里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开心和无比的快意:“哈哈!纵然你是天下无双的凤城飞帅,可是,也并非所有男人都是死忠的拓桑!我要赶着回去娶小回王的女儿,还有其他部落送来的形形色色的美女。王图霸业、美女充庭,一个男人可以拥有的,一走出这片沙漠我就全部拥有了!君玉,你粮水皆绝,在这死亡之地里,完美如神的拓桑也未必救得了你!哈哈,思念着拓桑干渴饥饿而死的感觉,变了鬼都会刻骨铭心的!你好好享受吧。我就恕不奉陪了!”
言毕,决不再看她一眼也决不回头,打了马提了水囊飞奔而去。
血迹很快凝固在了沙地上。人死马亡,天地间一片寂静。
君玉看朱渝的背影越走越远,收回视线,转过身来,前面是三具血淋淋的尸首!她叹息一声,长剑掘沙,掩埋了这一代雄主和他的两名最忠心的侍卫。
她站起身,看到一名侍卫掉在地上的干粮袋,她弯腰捡起,里面,已经只有两块坚硬如铁的饼子。尽管已经很饥饿,可是她知道这东西若吃下去,更会焦渴得厉害。在这沙漠里,焦渴远远比饥饿来得更可怕得多!
她将这两块饼子揣在怀里,再抬头看时,朱渝和他的马依旧在刚才视线的范围里,不知何故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朱渝的坐骑是大漠来的汗血宝马,这种马出自沙漠,很有沙漠行走的经验,所以应该能辨别方向,朱渝停下,显然并不是因为迷路了。
君玉又看了看前面沙海里延伸出去的深深的马蹄印,她虽然早已完全迷失了方向,但是此刻却并不急于循了那马蹄的脚印追上去,只是慢慢坐了下来,一动也不动的闭目养神。
过了许久,再睁开眼睛时,那一人一马终于又开始往前走,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微小的黑点,很快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了。君玉依旧坐在原地,又闭上了眼睛。
直到月亮已经爬上天空,一阵风完全吹乱了那延伸得老远老远的马蹄印,君玉才站起身仔细地看了看方向。
这时,极目四望,鱼鳞起伏的沙海早已变幻了图案,天地间皆是忙忙一片,再也无所谓东南西北了。
她想起朱渝那深刻而真实的杀机,那急于摆脱的决绝,自言自语道:“如果我自己寻不出去,拓桑又找不到我,那也是天要亡我。也罢,朱渝,既然道不同,我又何必和你走同一条路?”
夜风开始吹得沙子发出簌簌的响声,逐渐地,真穆帖尔和他的两名侍卫的“坟墓”就越堆越高!而为这曾横扫大草原和几十个西方城邦雄主陪葬的,很可能就是跟他一样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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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漠。
大黑马长嘶一声。这两天它也渴得忍无可忍了,见主人似乎终于要上路,总算高兴了一点。君玉见它终于叫了一声,笑着拍拍它的头:“唉,你也很辛苦啊,我先自己走走,也免得你驮一个人更累更渴。”
远远的,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天地间没有丝毫活物的声音,就连沙漠里生命力最强悍的爬行类动物都看不见一只。
君玉看了看那样冷冰冰的月色,耳边响起拓桑的微笑拓桑的柔声蜜语:“君玉,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先去游山玩水……”
她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看着远方的天空,现在战争已经基本结束了,拓桑一定在苦苦寻找自己吧。
“拓桑,你现在正在找我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走出这沙漠的。”
四周是那么寂静,只有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在干涸的空气里流动,隐约听来,竟然完全不是自己的声音一般。
夏日的白天,沙漠里温度高得吓人,如果在无水的情况下狂奔,任你功力多高,也只怕不出两三日就脱水而死了。君玉深知这沙漠广阔无比,如今自己粮水皆绝,只能趁着夜间赶路,尽量少消耗水份,保存体力。她功力深厚,可是左肩被朱渝砍伤,这在平常看来并无大碍的伤口,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却是雪上加霜,粗略估计只能支撑几天了。不过,她知道拓桑和弄影先生一定会来找寻自己的,如果能支撑到那个时候或者能找到水源就好了
茫茫的夜空下,君玉四处看了看,默默回忆了一下来时的方向,站了好一会儿,才选定了一个方向,她牵了马,动身上路。
脚下的沙石已经变得冰凉。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深深的脚印,可是,风沙一起,这脚印立刻又踪影全无,只余下茫茫的一片荒芜。
如此行到天明,一路上居然没有见到任何鸟兽,天地之间除了风就是沙。这时,君玉才完全明白这片死亡之地的由来了。当太阳出来后,温度迅速升高,君玉赶紧牵马寻了座稍微荫凉的沙丘躲起来。
大黑马已经十分焦渴,用前蹄在沙里拼命的刨,可是,刨出来的沙子都是干干的。君玉叹息一声,提剑顺着它刨出的沙堆掘下去老深,终于,翻出的沙子是凉凉的。她赶紧将大黑马的半截身子埋在凉爽的沙子里,自己也埋了下去。
她又掘了一些深层的稍微凉爽的沙子含在口里,又看看黑马,拍了拍黑马,示意它躺在稍微凉爽点的沙层下面,这样会比较舒适一点。
这黑马颇通人性,也热得不行,听话地躺了下来,君玉掘了些湿润的沙子洒在它的头上。她吐出嘴里的沙子又重新含了一些,又吐出,算是做了个样子。这才拿了些湿润的沙子放到黑马嘴边,但又怕它吞下去。
正迟疑间,马忽然自己张开嘴巴含了些沙子,含一会儿居然又吐了出来。
这黑马竟然如此聪明,饶是在这样的境地下,君玉也不由得开心起来,拍了拍它的头,轻声道:“你是不是跟拓桑跟久了,自己也变得聪明了?”
一人一马就这样半截埋在沙子里,等待黄昏的到来。时间忽然变得非常非常的缓慢,每一寸光阴都变成了残酷的煎熬。君玉长时间闭着眼睛尽量闭目养神,可是又怕突然刮起风来躲闪不及被埋在沙堆里,所以并不敢真正睡着。她闭闭眼睛又睁开,有时看看黑马,有时又看看远方,心里一片茫然。但是想到拓桑一定在苦苦寻找自己,心里便又平静下来,又闭了眼睛,静静地等待黄昏的到来。
第二十三章 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