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半夜,天空忽然乌云密布,接着,就是雷声隆隆,这盛夏的湖边迎来了一场久违的大雨。
君玉躺在木板上,却再也不能如昨晚一般很快就安然入睡。黑暗中,她清晰地感受到小屋散放着的各种野花的香味,可是,她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面的风声雨声雷电之声交织着响在耳边,像有不知多少人在这样暗沉的雷雨之夜肆无忌惮的哭泣。
她起身轻轻推开了那小小的木门,耳边,除了隆隆的雷电风雨声,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她又侧着耳朵细细地听了听,依旧只有茫茫混乱的风雨之声。她抬起头,看了看远方,心想,这世界上,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奇迹!拓桑,此刻,他不知已经漂浮到了哪一朵云上,又或许是投生转世到了哪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道闪电霹雳般地打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这个荒凉的世界。她大睁了眼睛,心里的漆黑和这世界一般荒凉。
一个人在木屋的另一侧无声地望着她。连续几个夜晚,他一直在旁边这样无声地守护着她,看着她安歇,听着她辗转反侧,然后自己也安歇或者同样的辗转反侧。唯一不同的是,在这离别之夜,她走了出来,望着漆黑的夜晚和瓢泼的大雨。
又是一道银白的闪电打在她脸上。这一瞬间,他身子一震,心里一阵剧疼,他清楚地看见门前的少年满面的泪水!
那威名赫赫的少年竟然在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失声痛哭!
她也只敢在这样的夜晚如此肆无忌惮的哭泣,因为,她以为,那些风声雨声和雷电声会将自己的哭泣完全淹没,也只有天地和自己才能听到这样绝望的哭泣声!
闪电后,天地间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风雨雷电之声越来越猛烈,吞噬了世间一切声音,可是,他依旧准确地辨识出有一种声音是她痛哭的声音。
她的威名太响亮,她的性格太坚韧,她面对千军万马重重追杀、面对失明后的走投无路,都可以神情自若、谈笑风生。可是,这样的一个人,这威震胡汉的“凤城飞帅”,却在这样的夜晚如此绝望地哭泣,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夜晚痛哭?还是不知多少次在这样的夜晚痛哭?
所有的顾虑、犹豫、彷徨、迟疑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他闪电般地奔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哭泣的少年,颤声道:“君玉,你怎么啦……”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君玉立刻停止了哭泣。那颤抖的声音和伸出的双手,依旧是如此陌生。可是,那殷切的语调和紧紧的拥抱却是如此熟悉,如刻在心灵上的烙印。君玉忽然记起自己在京告假回到南迦巴瓦那个夜晚的拥抱,拓桑的双手是那么用力,几乎深入骨髓,至今都还觉得隐隐地疼痛。
心里一阵狂喜,她在那样用力的拥抱里抬起头来,大声道:“拓桑,我知道是你,就是你……”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那人抱了她,走进屋子,关上木门,关上了天地之间的风雨。
外面的风雨声似乎慢慢小了下去。那人依旧沉默着,君玉也觉得任何追问都是多余的,心里的悲伤和绝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靠在那个人温暖的怀里,伸出手仔细地摸了摸他的眉眼,那人依旧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抱着她,贴着她还隐隐有些泪痕的脸庞。
这是拓桑习惯的动作!她再无丝毫疑惑,就如回到了拓桑静修的密室一般,心灵变得那么安宁,世界忽然变得很繁华很明亮,再也不是荒凉漆黑的一片。
一阵倦意袭上眼皮,她闭了眼睛,紧紧地抱着那个人,安然地睡着了。只是,她不知道,她抱得越紧,那人的呼吸声就越急促。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风雨声已经完全停止了。那人伸手推开木门,雨洗后的月亮又爬上了天空,如此明亮地照进小屋,照在怀中人春花秋月般的脸庞上。
她睡得恬静,呼吸均匀,完全认定在他的怀里,就是天塌下来也可以不管了。
他凝视着这样恬然的脸庞,激荡的心里像有一把火焰在熊熊燃烧,急促的呼吸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下来。他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她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下,他吓了一跳,只觉得脸上发烧,心跳加速,赶紧抬起头来,慌忙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再睁开,发现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睡得很沉的样子。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微笑着又将脸贴在了她的脸庞上,慢慢地也安然睡着了。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知道,怀里的人忽然睁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嘻嘻地轻笑一声,才真正安然熟睡了。
朝阳依旧如此明媚地在东方升起。
君玉睁开眼睛,手里空空的,紧紧拥抱着的人忽然不知去向。
她翻身跃起,奔出小屋,然后站住。
她听得他那嘶哑的声音就在对面,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君玉,吃过早饭,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君玉松了口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已经端来水让她梳洗。
两匹马并排而行,身边的人依然沉默着不言不语。一时间,君玉忽然分不清楚,昨夜的拥抱究竟是梦还是真。就如眼睛刚失明的时候,老是分不清楚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一般。
她茫然地看了看远方,那种要睁开眼睛看到光明看清楚身边人的面容的冲动几乎要跳出胸腔。从来没有哪一刻她会比现在这般急切地希望立刻见到弄影先生,服下他千里迢迢为自己寻来的良药。
她忽然牵了缰绳,打了打马,马立刻飞奔起来。
身边的人察觉了她急切的心情,火热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他渴望她重见光明的心情也是那般急切,可是,此刻,他却并不想很快走完这段路。他甚至希望,这样并排而行的长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
太阳慢慢开始西斜了,但是头顶的那种炙烤依旧十分强烈。还有一天就能穿越这片大漠,踏上通往那个和弄影先生约定的边陲小镇之路。
君玉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用湖边的一种极其特殊的柔软的青草和树叶编织的草帽。草帽几乎遮住了她一半的身子,就像顶了一把轻巧的大伞一般。这草帽是那人特意为她编织了在路上用的。帽沿的四周还嵌了一圈淡蓝色的小野花。此刻,那些小野花早已被晒得完全枯萎干焦了,就连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也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自己也戴着一顶草帽,这草帽就简单笨拙多了,那是用一种树枝随便绕成的。
两匹马都热得有点口吐白沫了,那人嘶哑的声音轻轻道:“你渴了么?”
君玉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水。
那人看了看前方,前面有一座黄沙遍布的山谷,略略有些阴影,便道:“我们到前面歇一会儿吧。”
君玉道:“好的。”
太阳已经完全西斜下去了,时候已近黄昏,这片山谷的阴影里已经慢慢开始消散了那种炽热的炙烤之意了。一阵隐隐的马蹄声响起。君玉心里一动,想起那群赤金族追兵,刚要开口,那人却道:“你在这里歇着,我去看看就回来。”
君玉点点头,依言在他为自己寻的最好的一片阴影里停下。
那人悄然奔出老远,然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一片十分荒芜的沙丘,十几名赤金族士兵,一个个拄着兵器垂头丧气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聚在里面偷懒。
一个人大声武气地道:“妈的,那‘凤城飞帅’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这茫茫大漠怎么找得到?”
“驸马命令我们要活捉,不可伤他性命,可是他再厉害也成了瞎子,这大漠不饿死他也渴死他。”
“是啊,我们都找了这么多天,哪里有什么鬼影子?”
“抓住‘凤城飞帅’不但重重有赏,而且还可以成为大汗钦点的‘赤金族第一勇士’……”
“你就别做梦了,我看再找下去,‘凤城飞帅’找不到,我们先渴死在这大漠上了。”
“那瞎子也不知有什么三头六臂,竟然连我们最精锐的一支弓箭手都给全部毁掉了,可惜,我们没亲眼见到……”
“你要见到了恐怕早就没命了,你没看到那满地的断臂残肢?那些好手哪一个比我们弱了?幸好我们没有先赶去……”
牢骚之声暂停了一会儿,那人似乎生怕那“三头六臂”的“凤城飞帅”会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
“也不知其他人的情况如何?”
“说好了找到后就立刻发信号的,这几天哪里有什么信号?”
“妈的,热死老子了,不如回去吧,就说找不到。”
“驸马心狠手辣、令出如山,如今找不到人,我们怎敢随便回去交差?抓住‘凤城飞帅’可是比连下几城都更大的功劳,他怎肯白白放弃?”
“朱渝这异族人倒是又娶公主又立大功,‘凤城飞帅’的眼睛是他兄弟设计毒瞎的,现在带队搜索的也是他,功劳都是他朱家的,真找到那瞎子,我们也不过喝口汤而已,而他却不知躲在哪里风流快活,坐享其成,害得老子们却在这里被晒个半死……”
“驸马当时不也亲自出动在搜索么?他本领那么大,想来,那‘凤城飞帅’是逃不脱的吧?”
“我看他亲自出手也未必能抓到‘凤城飞帅’。”
“妈的,那个死瞎子,真是害死我们了!”
“若抓到他,一定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看他还是不是三头六臂。”
“驸马那般心狠手辣,既然下令生擒,我们若违令,自己也只怕活不成。”
“妈的,就算不能将他抽筋剥皮,也一定要打得他鼻青脸肿,断手残肢,先出出这口恶气再说……”
“妈呀……”
十几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每个人都惊恐地捂住了血淋淋的眼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而击中他们双眼的,是一把细细的沙子。
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你等穷凶极恶之徒原是死有余辜。姑念尚不是元凶首恶,只废去双目以示惩戒。”
一众人等痛得呼天抢地,那声音忽然远去,一个人惊恐地大叫起来:“凤城飞帅,一定是凤城飞帅……”
只是,这时,他们已经全部成了和“凤城飞帅”一般的瞎子,又哪里看得到出手之人到底是谁?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在那片山谷的背面,炽热的沙地开始迅速变得冰凉。
此刻,一匹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大张着嘴巴,又累又渴,身上红色的汗水滴得如血一般。而他的主人满头大汗地晃着身子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
“二公子,你已离开军营这么多天了,要是真穆帖尔知道了……”
“他知道?他知道又怎么样?”
朱渝从马上跌了下来,绝望地坐在沙地上,咆哮道:“我一定要杀了真穆帖尔这恶贼、杀了朱刚这畜生……”
多日茫茫的搜索和呼喊,令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沙哑。
“二公子,我们这么多人寻找了这么多天,只怕……”
朱渝忽然站了起来,盯着朱四槐:“君玉眼睛瞎了,肯定走不出这大漠。我们找了许多天也找不到人,你说,君玉会不会已经死了?”
朱四槐想的也是,君玉瞎了眼睛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茫茫大漠,即使不饿死也早已渴死了。可是,他看着朱渝布满血丝的双眼,整个人似乎已经陷入了半疯狂状态,哪里敢轻易开口?
朱渝见他不敢回答,连最后一丝安慰的救命稻草也快失去了,猛地一掌击向地上的沙子,扬起老大一股尘土,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君玉,君玉……你到底在哪里?”
黄昏的沙地上,没有丝毫回音。
他一掌又一掌地猛烈地打在沙地上,直打得飞砂走石:“君玉,君玉……你到底在哪里?”
朱四槐见他双掌鲜血淋漓,整个人已经陷入了疯狂状态,刚想去拉他,忽见他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嘶声道:“我害死君玉了,她一定已经死了!今后,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为什么要害她?”
二人都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草帽遮住了整个头脸的人,竟然丝毫也没察觉出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刚扬起的尘土慢慢消了下去,朱渝茫然地盯着那人,听出他十分嘶哑的声音里浓浓的怨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朱四槐也听出他声音里浓浓的怨恨和杀机,不由得戒备地握住了自己的长剑,蓄势待发。
朱渝双目赤红地盯他好一会儿,忽然喃喃道:“是啊,我为什么要害她?我终于还是害死了她!”
“你父子一次又一次的害她。现在,你竟然亲自出马追杀她!朱渝,你永远不敢和她堂堂正正的较量,只敢趁人之危么?”
朱渝怒极,声音和他一般嘶哑:“你是什么东西?关你什么事?”
那人尚未回答,朱渝心里一动,忽然喜道:“她一定还活着!你是不是知道她的下落,你快告诉我……”
那人见他变脸倒真比翻书还快,冷笑一声:“朱渝,她的英名不会因任何人而坠,更不会因你而坠。你还想抓了她为你的高官厚禄加上一笔?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她的眼睛瞎了,再不医治就来不及了,快说,她在哪里?”
“嘿,你还惺惺作态,正是你的父亲和兄弟设计毒瞎了她的眼睛,你也难辞其咎。”
“对,就是我害她的!她瞎了,她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她这样的人,怎能看不见这个世界?”朱渝似乎没有听出他声音里一触即发的杀机,茫然了好一会儿才道,“也许,她也看不见我了……”
那人听得他声音里那样刻骨的悲凉和悔恨,又见他双掌上的血迹,摇摇头,强自压下了满腹的怨恨,冷声道:“今天,我是最后一次饶你。你若敢再骚扰她谋害她,我必取你父子三人的狗命。”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大步离去。
朱渝刚刚得到一丝君玉的音讯,哪里容他离开,狂奔了上去:“君玉还活着么?她在哪里?”
那人不理不睬,加快了步子。
朱渝大怒,提了口气,飞身上前,一掌向他背心攻去,另一侧,朱四槐也包抄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并不躲避,忽然回头,一掌拍在朱渝的肩上,朱渝脚步一阵趔蹵,一转身又不顾命地扑了上去,嘶声道:“君玉是不是还活着?你到底是谁?”
“她的事情和你毫不相干,要你多管闲事。”
朱渝冷笑一声,忽然迅捷无伦地伸手抓向他头上的草帽:“你装神弄鬼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又能吓唬得了谁?”
朱四槐见他再次出手,立刻施尽全力配合攻向那人。
那人接下朱四槐一掌,朱四槐大惊失色,掌心像沾上了一块磁铁,功力竟然如陷入了大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一松手,他退出七八步远还是没能站稳重重地倒在沙地上。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人身子一跃避开朱渝伸来抓他草帽的双手,一掌拍在朱渝面上,冷笑道:“你就死心塌地做你的驸马吧!若再敢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休怪我不客气。”
朱渝呆在原地,面颊火辣辣的,那人的身影已经风一般地消失在了远处。
朱四槐从沙地上站了起来,更加惊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什么伤,好一会儿,才心有余悸道:“这人是谁?真是我生平未见过的高手!”
朱渝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忽然想起在川陕路上的押解途中,拓桑如发怒的狮子一般的神情和咆哮:“谁要害了她,上天入地,我必取他性命。”
他追出几步,嘶声道:“那个人是拓桑,一定是拓桑……”
可是,夜色已经笼罩这茫茫大漠,哪里还有丝毫人影?
朱四槐大惊失色:“不会吧,拓桑早就死了,怎会是他?”
朱渝没有回答,忽然又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没错,就是拓桑。他原本是来杀我的!若是君玉死了,他一定会大开杀戒的……哈哈……他若在,君玉就肯定还活着。君玉还活着……哈哈哈哈……”
朱四槐见他忽而绝望忽而欣喜的疯狂模样,暗暗叹了口气,深深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听从朱刚的怂恿参与迫害君玉。
第八章 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