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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青海战场

马踏青海地界已是6月中旬。君玉随行只带了10名精骑,和着孙嘉、卢凌,一共是十三人。而由白如晖带队的3000凤凰精兵正绕道秘密赶到西宁府的途中。
正是盛夏季节,一路奔来,风沙四起,酷热难当,经历了赤金族骑军的一场场猛烈冲击,沿途难见商旅,人烟荒芜,四处可以见到裸露的白骨。
去年年底的那场大战,虽然基本击溃了胡王的主力大军,被孟元敬和朱渝赶入西方边境,但是赤金族的大军却损失不过一半,真穆帖尔随后联合了散落的各个部落,纵横西北两千多里,军容最盛时,据说已经可以召集10万铁骑结队冲锋陷阵,以迅猛的速度和气势压倒对手。
西北守军哪里见过此等阵势,往往初一交手,即望风披靡一溃千里,如此以来,真穆帖尔声势更盛,目前已经控制了祁连山以西和天山一带以及外大草原的西部广大地区。
马行正急,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众人勒马,前面不远处,一干便装僧人正围攻一名身穿黄袍的西域僧。
僧人多用棍棒、禅杖,可是,这干僧人中却有不少使用刀、枪、剑、戟者,而且招招致命,分明是要置那喇嘛于死命。
这僧人手持一根长长的铁棒,显然是某一寺院的铁棒戒律僧。他武功虽高,但是在一众便装僧人的围攻下,已经左右难支,铁棒几次差点坠地。
这时,一根横杖向他扫来,正中他的膝盖,铁棒僧双腿一软,倒了下去,左边一名双掌漆黑的僧人一掌向他天灵盖击去,而后边,一柄利刃正向他的背心刺去。
铁棒僧闭上了眼睛,只觉头上一空,睁开眼来,发现围攻者已经退后好几步,在他面前,正站着一名天神般的少年。
那少年一招逼退众僧,那些僧众看到后面还有十余骑劲装赶来,不敢再战,各自拖了兵器就走。
那名铁棒僧持了铁棒,立刻行礼道谢。
君玉回了一礼,铁棒僧告辞而去。
夜色之下,马蹄包裹,人行无声,西宁府的城门紧闭,守城的老兵闻声,见过符印,开得城门,一行人直奔青海总兵林宝山的府邸。
总兵府灯火通明,笙歌阵阵,嘈杂的笑声、酒令刺耳地一阵一阵毫不间断。
怀里妖娆的歌妓举了酒杯正往林宝山口里灌,忽觉眼前一花,大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群人。歌妓手一颤,酒杯掉下,全部倒在了林宝山的衣服上。
林宝山大怒,举起耳光正要掌掴,手突然停在了半空,而那歌妓也早已被拉到了一丈开往惶然不安地呆站着。
歌乐声刹时停止,一干伶人、歌妓立刻退了下去,醉醺醺的林宝山接过符印一看,酒意已经醒了一大半:“元帅来得好快。”
林宝山是朱丞相一手提拔的将领,之前,他早已接到朝廷密令,有主帅来统兵西北,按照行程推算,那主帅起码应当7月初才能到达,没想到居然提前了半个月。
君玉巡视了这歌舞升平的大堂一眼,和林宝山同乐的七八名将领立刻惶然行礼,君玉挥了挥手:“传令三军,即刻集合。”
踩在空旷的大校场的沙子上,虽是盛夏,大西北的夜晚也凉风如水,沙场寂寥。
号角呜呜地吹响,士兵们正三五成群地涌上校场,直到一一炷香的功夫,万余兵马才勉强集合,巨大的火烛下,士兵们一个个睡眼朦胧、盔甲不整,其中大多数人步履散乱,毫无章法。君玉随手拉过一名盔甲裂开的士兵,他身上的盔甲竟然只有胸前衬了一块小铁片。她又传过两名士兵,这两名士兵解下铠甲,君玉随手一撕,铠甲裂开,竟然穿的是由纸筋搪塞而成的“纸甲。”
而火烛下,士兵手里的长枪、短刀等武器更是刃折锋钝,望之如烧火棍、破铁片。
林宝山是朱丞相的嫡系将领,近年来西北驻军的军费预算远远高过东北大军,何以军中的装备竟至如此。
君玉扫了旁边的林宝山一眼,林宝山惶恐地别过了头。
君玉台中站定,朗声道:“拖欠饷银三日内发放……”她话音未落,台下立刻一片欢呼声。这些士兵,饷银已被拖欠半年之久,又见将军林宝山军中整日醉生梦死,根本不管士卒死活,加上大小战争随时来袭,朝不保夕,一个个早已垂头丧气,一遇交战,只顾逃命,忽见新来的元帅许诺三日内发饷,怎不欢呼雷动。
君玉的声音穿透了杂乱无章的欢呼声,校场立刻安静下来,只有空荡荡的夜风呼啸而过:“你们当兵之日,虽袖手高坐,刮风下雨,也不会少你们一分一毫,这银份都是百姓赋税而来,如今赤金族铁骑横行,流民失所,养兵千日,不过望你等杀敌保安,你等若贪生畏死,养你等何用?明日五更,校场操练,大小将领,概莫能外。”
临时布置的简陋帅府灯火通明,桌上摆着一幅十分详尽的军用地图,上面用红、黑两色标志出西北边境所有的战略要地以及赤金族大军的分部地形。
众将骇然,如此详尽的作战计划图,饶是他们驻守西北多年也不曾得知其中的诸多战略要地,显然,这位新来的主帅在沿途已经经历了十分详细的考察和精心的准备。
君玉道:“如今西北各镇虽号称十万守军、25000匹战马,但是各自分散,无法做出准确的统计,加上各自割据、无法从两翼配合作战,以至于无法抵挡赤金族的铁骑突袭。探子回报,近期内,赤金族一部分军队正在向‘野牛沟’挺进,那里有5000驻军,可以展开阵法如此这般……”
一干赳赳武夫,从未听过如此阵法,不禁大不以为然,一个个大摇其头,君玉也不多解释,一支屡战屡败的军队是没有自信心和自尊心可言的,要想这干武人完全听命,没有几场漂亮的胜仗,是绝对不行的。
五天后,3000赤金族铁骑果然向“野牛沟”进发,孙嘉带领那5000守军连夜伏击,将3000铁骑一网打尽,无一遗漏。赤金族大军面对虚弱的西北守军从来都是如砍瓜切菜一般,几曾吃过这样的大亏,真穆帖尔大怒,为震骇西北守军,连夜派出8000精兵拦截孙嘉一部,却在半道上遇见抄秘道赶来的3000凤凰军。这支由白如晖率领的凤凰军里包括了威名赫赫的“峨嵋先锋”,真穆帖尔一部早前曾吃大亏,此刻换了战场再度交手,激战一夜,在孙嘉一部的合围之下,8000精兵被消灭大半,只余下几百人逃窜而去。
连月来,西北军和赤金族的交手无一胜绩,“野牛沟”两场大捷的消息传来,一干原本不以为然的赳赳武夫立刻折服。
西北军虽号称十万之众,但是君玉连日调查下来,这些士兵很多已经成为当地将领或者文官的家臣,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被人出钱雇用顶替者,加上一些战死、病死的士兵名单统计不准确,整个西北守军不过5万余人。无论是从兵源的绝对数量还是装备的程度上讲都远远不如赤金族大军,更因为从无有效训练,战斗力简直跟流民一般。
在这之前,君玉已经了解道,西北军中的大小三十名主力将领,识字者不过十之一二,因此,也不在此推广《凤凰军略》,而是将其中关键的适合北方骑军战阵的部分,通俗易懂地加以演化详解。
白如晖率了凤凰军进城时,君玉正在校场上操练新招募的5000农民兵。带兵的主将则为西宁府的副将刘之远和玉树镇来述职的周以达。
君玉立刻召集大小将领议事,分配了各自的防守操练任务,因为,据各方情报显示,每年的冬季都是赤金族大肆入侵掠夺的时候,而这个冬季,正是双方彻底较量的时候。
朝廷得报这两场大捷,立刻拨来大批军饷,全部军饷,君玉亲自清点过目安排,或发放饷银、抚恤亡者,或添置铠甲、战马、利刃,西北军心大震,军容焕然一新。
冬月初五,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不冻泉”一部守军遭到赤金族一股骑兵突袭,激战两日,不冻泉10000守军死伤9000余人,到得午夜,格尔木的守军赶到增援,赤金族那股骑兵不战而退,直下雁石屏汇合了五万大军,直奔盘龙山,冬月十五,全军在山南的河谷扎营。只要越过前面不远处守备空虚的“玉树镇”,就可以直下西宁府。
真穆帖尔连月来已经侦察清楚,新到的西北军主帅原来竟是自己的老冤家“凤城飞帅”。这些日子,“凤城飞帅”正在西宁府召集西北军大练兵。
真穆帖尔多翻和“凤城飞帅”交手,知道厉害,要是让君玉将这帮原本的乌合之众训练出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早已做好详细部署,准备集中优势兵力拿下玉树镇,直奔西宁府,将他的心腹大患“凤城飞帅”一举拿下。
盘龙山东西错落,成猗角之势,相互配合。山谷下面是一条已经冰封的小河。
冬月十五的午夜,一队人马在赤金族大军背面的山坡上,全部悄悄登山。隔着山体,赤金族大军毫无警惕。
当黎明的第一屡晨曦降临的时候,两万骑兵全副披挂,居高临下俯视着山谷中尚在沉睡的赤金族营地。
盘龙山四周白雪皑皑,冬日的太阳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照亮了沉睡的盘龙山河谷,赤金族的铁骑们从营帐中出来,看到山坡上队列严整的西北军铁骑,不由得惊呼出声。成千上万匹铁甲战马带着骑兵们,从高地上冲了下来,赤金族的铁骑惨呼连声,或倒在刀剑下,或战马自相践踏,或跌入踏破冰面的河水,死伤者不计其数。
真穆帖尔带领一万多人马总算度过了小河,当他们堪堪冲到谷口时,才发现前面不远处,另一支军队已经摆好了阵列,铁马金戈、剑戟森然,领军的正是一个满面微笑的少年。
少年端然坐在马背上,风采翩然,语声清朗,用老熟人一般的眼光看着谷口一身血污的真穆帖尔:“老朋友,久违了。”
真穆帖尔吐出一口血来,举起大刀一刀劈向左边的一名士兵,大喝一声,侧身往左边的小道冲去。谷口立刻陷入一阵混乱之中,真穆帖尔乘坐的是一匹日行千里的著名的汗血宝马,孙嘉长剑一挥,真穆帖尔亦非庸手,孙嘉竟然拦截不住,一小队人马立刻冲出重围,飞奔而去。
真穆帖尔在盘龙山只布置了5万大军,还有部落联盟的几万骑兵正沿着唐古拉山南下,一旦他汇合部众,休养生息后必然卷土重来。
君玉立刻下令,全力追赶真穆帖尔。
真穆帖尔和那几十骑部众所乘,都是极罕见的大宛名驹,此刻亡命奔去,速度快如旋风。
众人追了数里,忽见天边出现一道黑如堤岸的黑气,很快占据了半边天空,刹那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刘之远忙道:“沙尘暴来了,快退。”
君玉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沙尘暴,却知道它的厉害,立刻下令众人撤退。到得沙尘暴退去,万里雪地下,哪里还有真穆帖尔等人的身影。
盘龙山一战,真穆帖尔亲自率领的5万大军除了真穆帖尔本人和几十骑护卫队外,全部被歼灭。此刻,西宁府城内张灯结彩,大庆辉煌。
虽然大捷,君玉心里却并不如将士们那般欢喜,她空置西宁府、屯兵玉树镇造成迷惑真穆帖尔的假相,才一举大捷,可是此次在绝好的时机下,居然因为一场沙尘暴让真穆帖尔逃走,实在是一大憾事。她深知真穆帖尔在草原部落有强大的号召力,加上他的一些旧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休整之后,只怕卷土重来,又起战端。
第二天,君玉刚安排好各镇守军的分配事宜,忽报有使节前来。
君玉请进,却是比邻的西域驻地大臣派来的一名礼官,那礼官先去西宁府,不见主帅又立刻快马赶到玉树镇。原来,礼官是来有请西北主帅前去圣宫参观即将于月底举行的“换袍节。”
每次“换袍节”,驻地大臣都会率领大小官员亲自去向“博克多”致贺,还会邀请不少人士前去观礼。由于前任调离,新来的驻地大臣更是要借此机会和各方打好关系,可是特意派人到比邻的“玉树镇”来请西北军主帅还是十分令人意外。
“换袍节”是圣宫的一大节日,换过衣服,就是“博克多”每年长达一个月的闭关静修期间,此间不见任何人也不处理任何公文。
君玉知道“千机门”的人前去调查“情诗”之事,一直隐隐担忧着拓桑的处境,就立刻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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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桑把手伸到窗外,良久,黎明的微光越来越强,已经能够看清楚掌纹了,他知道,自己一天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从他刚学会驱赶乌鸦的年龄,就开始了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在黎明的微光里盘膝而坐,专心学经,稍有左顾右盼,业师就会严厉地加以纠正;他用竹皮削好的笔在擦上桐油的油漆黑板上学写文字,写好擦掉,擦掉再写。
他虽然贵为“博克多”,但是也不能袈裟稍皱、进食不能饱腹,走路不仰头,睡觉只能曲腿蜷伏在一米见方的垫子上……
慢慢地,他逐渐忘记了童年时候是何等羡慕封闭之外的那些小僧众一起玩石子、踢毽子、下棋的童心未泯岁月;
慢慢地,他逐渐变得心如止水,气如瀚海,天崩地裂也不会眉头稍皱。
可是,他生平的第一次外出,却不经意地将这种平衡打破,不知几何时起,心不再如止水,灵魂有时也会战栗。
他一次一次把自己关在静修室里,默想佛祖的脸,可是一遍遍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那个黄桷树下粲然微笑、月下吹笛的翩翩少年。随后,这翩翩少年又幻化成“寒景园”密室里那身穿月白衫子的重伤身影——只是,这月白衫子的身影却不敢让人细细回味,每每想象中途,便模模糊糊、烟消云散,如黎明时将醒未醒的梦,倏忽来去,连不成片。
他的书桌上空空如也,久无纸笔,自从有两页纸张被洒扫的沙弥无意间拾得后,他就再也不动笔了。
年初,铁棒戒律僧和“千机门”的高手在圣宫外面的大街小巷终日逡巡,民间田园、歌楼酒肆,几乎翻底朝天也没有能够找出任何一个可疑的女子。如此折腾大半年,早已不堪其劳,最后得出结论上报朝廷:现任“博克多”爱好诗文,随意涂写而已。
可是,他却明白,天南海北,今生只怕再难见到那翩翩少年一眼了。
他静静地站在窗边,黎明下的掌纹已经完全清楚,朝露凝寒,掌心和心灵一样,一片冰凉。
“米米泽哇德清坚色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值班僧人厚实的胸音随着三声击掌一起响彻整个宫殿,全体僧人在呼喊中起床,像潮水一般从各处僧舍涌进大经堂做早祷。
“博克多,新的冬装准备好了,请换上。”贴身僧人必恭必敬地奉上“换袍节”的冬衣。
外面,致贺的大小官员和观光的客人,已经静静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