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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谁解情花毒

傍晚时分,托着疲倦至极的身躯,路经交谊厅时,我又瞧见一伙病人朋友正在讨论如何帮我解决雷兰妮病毒的话题。瞧他们表情神秘兮兮,语气嘻嘻哈哈的样子,我不禁摇头叹气,莫非是由于大家都太无聊了,竟把我的烦恼当成开玩笑的好话题。唉,要是他们知道今天我和新病人张红影之间所发生的事,他们还笑得出来吗?杀手?特务?一旦这些好莱坞动作片中的角色统统跳到生活里来,人还能放松心情吗?
我了无兴致地只想赶快回家冲个澡。这些日子以来,我承受太多变化,何况今天一早我又做了相同的恶梦,而且在梦醒时再度发现自己尿得满床被褥湿淋淋,被迫在上班前还得花一段时间洗棉被。
唉,越来越严重了!以前泰半都是尿个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后就马上惊醒的,怎么现在都一下就尿完全了?是否睡梦中的我越来越无警觉性,还是连尿床都让自己感到很舒服?小孩尿床会感觉舒服吗?婴儿躺在床上是什么感觉呢?……最近梦醒时,总是沈入小时候的绵绵记忆,彷彿瞬间可以回到肢体尚未发育完全的幼小婴孩感受,躺在湿湿被褥中的自己,还想伸出手去要大人们抱抱我呢!抱抱,抱抱……
不过毕竟上述这些症状,都是发生在自己家里,最恐怖的该是那天去超市原本是为了买卫生棉,却在路经卖婴儿尿布区时,忍不住臀部一阵兴奋,差点从柜子抓下好几大包帮宝适尿布,买回家使用。还有经过百货公司大型电视墙,正播”妙儿舒妙儿裤尿布”广告,一个大大嫩嫩的婴儿屁屁在客厅中摇摇晃晃的特写镜头,惹得正巧不幸路经此地的我,顿时在五十公尺内变得跟电视上婴儿一模一样的走路方式,使附近路人纷纷对我投以万分惊讶的眼光。
烦死了!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练得一身”返老还童”功,我看金庸小说里的武侠高手都要拜我为师了,就算他们再怎样天蚕变,我想也变不成我这种独门尿床功与BABY嫩屁屁功吧?我伸手摸摸自己臀上嫩软软的肌肤,还有好像裹着一綑厚尿布包的感觉,不由得叹气连连,唉!看来我也要去找名心理医生了!
“说不定……”我脑中突然迸出约瀚.王的影像,”说不定可以找约瀚.王试试看,看他怎么诊断我这些书上也提不出解释的古怪病症?嘿!”
“哼!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以为然地瞥瞥嘴,心理忍不住嘲笑院里那些眼睛被拉阿肉给糊到的护士小姐们。”呆瓜,嫁给男医生有什么好?跟你约会说话好像在问诊,满脑子只有逻辑分析一点都不懂得罗曼蒂克,如果是胸腔科医生,他们会观察你的肺有没有抽烟太凶的黑气;若是骨科医生……,嘿,恐怕会仔细观察你的骨盆骨骼结构好不好生孩子哩!”大概是出于对约瀚.王的厌恶,我把其他科里的医生也给连带数落了一顿。
除了约瀚.王以往惹怒我的不愉快记忆作怪外,现在会显得如此心烦恶劣批评别人是非,一则由于张红影言行给我带来的焦虑感,一则出于我今早又重复做了那个古怪恶梦,而且再度尿床的经历。因此,今天一整天坐在诊疗室看诊时,都感觉自己的膀胱区位整个沈垫垫的,好像有装不完的尿液在里头呼噜呼噜滚,随时等待要大肆泄洪似的,好烦喔!这跟小学一年级,因害羞不敢举手告诉老师,只得整堂课在教室乖乖坐着憋尿的感觉,真是太相像了!
但……问题是,我已经成年了,既不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童,又非伊伊牙牙学语包尿布啣奶嘴的婴孩呀!在成人与幼儿间惶惶挣扎的怪异经历,我着实还觅不到对应之策,而对于如何平衡大人与小孩两者同时在体内作怪的情形,佛洛伊德和容格两位心理医疗前辈也都没教过我。这阵子我也曾自我心理分析一番幼年潜意识,儿童原初心灵,性心理需求不满足,梦境类型与古代神话等,但仍无法找到最适当的解答:为什么这些古怪症状是发生在接获那封雷兰妮E-MAIL之后?
我看佛洛伊德和容格也只能提出部分解释,恐怕要加上福尔摩斯和侦探柯南一起联合办案才行了!唉!可怜的我,兀自一人走在黄昏红光映射大地的孤独之中,任由连串胡思乱想的埋怨塞满整个脑袋,快尿尿的感觉也使我比往常更加疾步行走,以免一不小心在医院附近被人目击我尿湿裤子的模样,那可就百口莫辩啦。
垂眼望着我在大地上急急移动的身影,我竟自觉象是一名社会边缘人,一个不知如何治疗自己古怪病症的孤女。唉,终于有点了解嫦娥偷取灵药的心境了,也许她和我一样罹患了稀奇古怪又不可告人的病症吧。是吗,疯女人始祖嫦娥,我猜对了吧?你是因为得了怪病不得不偷偷飞到月亮上头躲着的吗?但你仍有月兔陪你日夜磨药,伐桂吴刚陪你开心舞蹈,算来你还过得挺惬意的吧?
“疯医师!”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大声叫住了我。
听到声音,我立即反射性地转头寻找,顿时发现几十公尺前医院大门边,第三棵榕树旁,正有个黑豆似人影儿迅速闪过。是谁?躲在榕树旁?
“是我啦!”不知什么时候,侧边突然立着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形,转脸一看,原来是急救黑正微笑望我,两手插在黑色外衣的口袋里,整个人酷酷站在黄昏交融树梢柔弱声波的徐徐风中。
急救黑双目澄澈地朝我一笑,出手拉住我的衣襟,一脸顽皮地说:”疯医师,走!我们去夜游!”
“夜游?”
“反正明天是你休假嘛,可以睡晚一点。如果后天你病人太多的话,可以转诊到我中医部门来呀。”他笑嘻嘻地说,微风吹到他脚边,旋成一圈螺旋状的圆弧线纹。
我心血来潮举脚跳进这螺旋弧线纹所围成的气流之中,整个人大方地依到急救黑身前说:”好啊,你带路,咱们夜游去!”
好久都没有放松身心愉快游玩了!这近一两年来我每天忙碌不堪,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记得曾有足足一礼拜之久,我忙得连宿舍前自己亲手种下的四颗罗汉果和几株日日春,都是托人帮忙浇水的。每天每天,我脑袋里盘转着的都是病人的心声,这使我感到几乎越来越没有自己了,整个人就淹没在一大群病人的记忆里喘不过气来。有时我不禁怀疑,除了病人的记忆,我是否曾细心留意和自己的往事交谈?
直到最近,说来还得感谢雷兰妮的功劳,自从这些病症出现以后,我的肌肤就变得异常敏感,时常以各式奇特的感应来呼唤我的注意,要我留心肌肤每一吋深处所透露的往事。我记得前几天当主任又在医疗研讨会上向我频频开火时,我右手肘的部位突然起了酸痛感,我遂当下记起童年时代骑脚踏车到街上兜风,不小心却被一辆机车撞伤跌倒,右手肘整个血流满地的经验。大概是主任的表情和音量,让我忆起那辆来势汹汹的摩托车吧。
皮肤和记忆间真是有密切的关系啊……
冬日起床瞬间,皮肤对棉被的依恋,两只足踝对短袜边口的想念,左手腕部对忘了戴手表的不习惯,还有胸部对胸罩一圈边沿的紧束知觉。另外,听说当女人喂奶后,乳头处还会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受呢…我不禁想起了某个广告词:擦了某某润肤霜,肌肤就会变得像牛奶一样,白净无暇…。可见充满记忆的肌肤,也是有各种表情的。
为了更加熟知人类身体反应与记忆间的关系,我在记录自己医疗灵感的手札上,颇为兴致地为自己的肌肤取了个拟人化的名字:伊牙野野!当作庆祝肌肤因雷兰妮而甦醒,重新诞生为一个新兴生命,而且开始独立发声的贺礼,即使她目前的学习程度仅像个两三岁小孩那样伊伊呀呀学说话而已。
这个伊牙野野除了可以帮助我更了解人类的记忆世界,还可以用敏锐的感应协助我看诊。有时她还能因为预警即将发生的危险,而快速发出一阵疼痛难熬的奇痒来唤醒我的警戒。我那些病人全都晓得,近来我这疯医师和伊牙野野的关系可说是非比寻常,如同侠客与剑的那种亲密关系。
不同的是,侠客的剑别人看得到摸得到,我的伊牙野野却是常人肉眼无法觅得之物,因为她隐藏在我肌肤深处,忽大忽小变形,有时小如一根银针缩在心窍里头躲着,有时又沿着十二经络广布全身泛及肌肤表层,就像一袭裹着肉身的轻薄衣纱,会随着我的心情变化多端,还会因为病人的不同病情而变换感应。
这阵子以来,她精巧,灵敏,机警,慧黠,充满神奇感应力,每当遇到病人开始向我诉说他们自己的记忆时,她就开始在我身上发挥作用,或细细发麻,或忽冷忽热,或电光火石流窜全身……。有时遇到状况较特殊的病例时,还会起些毛毛发痒的红斑小诊子,甚至也曾浮现过千万点闪闪发亮的蓝色琉璃星光,以及一枚滚烫发烧的金黄月亮。伊牙野野和我的心境意念几乎是”人,肤一体”,可以灵敏感应出病人深深埋藏的许多记忆。
近来一在医院遇到急救黑时,我的肌肤也常有不寻常的反应。尤其是当我看到他充满活力的身影,及一双英挺圆润的双耳时,我发现自己的肌肤出现以往所未曾有过的反应。好像有什么被压抑许久的记忆,正要从皮肤底层破匣而出似的,尤其是,当急救黑侧耳倾听的神情一出现,我的肌肤就止不住狂野,要带着伊牙野野一块儿私奔!
私奔?好耸动的语汇呵……我真想,真想放下工作,从办公室大胆私奔……
我可以跟急救黑私奔去吗?
突然好想问问走在我身前,正哼唱唐朝乐音满脸不在乎的急救黑。
“对了,急救黑,为什么你老爱哼唱唐朝歌曲的旋律?”我忍不住好奇发问,随即发现在这黄昏与夜色交接边隙中行走的自己,脚步越来越轻盈了。
“唐朝?喔是吗?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哼唱的是唐朝歌曲的旋律呢!只是自然哼着,没什么特殊原因。”急救黑仍持续往前走,没有回头,他说话的声音依旧淡淡地浮在街灯车灯交互闪耀的迷离风中。
“那……你耳朵听到的声音呢?是什么声音?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也好想听听。”我继续好奇追问,一边低头数着脚下石阶,沿途欣赏石阶缝隙里,片片青苔所营造出的晦涩暗影。
急救黑回过头来了,闪着一脸沈郁色泽的眼眸,双耳机灵动了动:”你真想听吗?”
听急救黑这幺一说,我倒显得犹疑起来了。
“那些声音……”,急救黑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不是随便人能听的……”说完又转过头去背对着我向前走。
我感到极度不安,只得将视线从急救黑的背影,移向身旁一路退后的街灯。
我是怎么了?警觉到伊牙野野透露出的害怕情绪,我突然想改变心意调转头去不再继续往前行走。从事多年心理医疗,我知道每每当病人即将记起自己生命中的重大经历之前,都会出现害怕,抗拒的情绪反应,莫非是这条街引起我什么恐慌,或者是待会儿要发生的事情令我害怕?
大概是留意到我沈默数秒所传达出的恐惧感,急救黑再次回过头,半晌,伸出健壮的手臂一把揪住我的右手腕说:”走!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虽然急救黑凝视我的眼神投射出一股温暖的能量,然而我依旧敏感到他刚才猛然伸出手来揪住我的那个动作,在我眼前突然强烈地掀起一阵风。
出于本能的反应,我挣脱开急救黑的大手,一边不住地感觉到伊牙野野正在呻吟哀求,她似乎是在逃避某些痛苦的往事又要再度经历。于是我忍不住颤抖地向急救黑提出抗议:”你只说要夜游,没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的啊!”
“看到再说。”急救黑头也不回地丢下斩钉截铁的一句。
我听着自己鞋跟登登登的擦地声响,闭上嘴巴不再出声,对于急救黑这般刚硬的行事作风,我感到相当生气。
我感觉两腿酸痛,心不甘情不愿地,一边望着急救黑厚实刚强而疾步行走的背影,回想起他前些时候送我紫玫瑰花的样子,及刚才顽皮提议夜游的亲切笑容。
其实早在雷兰妮引发我想拥抱他的渴望之前,我就对急救黑深具好感了。从他初入医院第一天起,他的灵活双耳与刚挺的姿影,就勾起我强烈的关怀之情,每次看诊听他描述许多出入各时空的故事情节时,我总隐约感到有某些历史性的因缘,牵系在我跟他之间,即使是在他手摸着墙上沾有铁锈的图绘装饰一脸沈思时,我都忍不住涌生一股进入某种梦境的遐想,感觉他手摸着的那幅唐朝泼墨山水画风景,就是我过去曾与他一同游历过的景致。就如同现在,当我望着他疾疾行走的背影,聆听他铿锵有节的走路声响,也会突然闪现一股找不出解释的熟悉感,也许伊牙野野比我的大脑还要精致敏锐吧,因为现在她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反应:左手上臂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痛楚,好似被人以利刃刺戳皮肉血流不止的刀伤正在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