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睁开眼，青瑟有些茫然。她可以很确定，钟杳在收集魂魄制造杀业。
“得到答案了？”暮成雪收回手，将小男孩的被子盖好，轻声问道。
“孟醒醒杀了她的那些姨娘，又杀了她父亲，孟如常明明知道，为何不管？”其他的事青瑟都能知道，可对于这件事，她却猜不透。至于钟杳的事，她则只字不提。
暮成雪倒了两杯水，递给青瑟一杯，喝了一口才吐气道：“何年。”
青瑟更加疑惑了，反驳道：“这些事何年虽是帮凶，但毕竟起了杀心的，是孟醒醒。”
“何年的一举一动，一直是孟如常授意的，不过孟醒醒和孟习都不知道，所以你也看不到。”
“你是说，孟如常默许孙女杀死儿子？！！”这个逻辑实在有点……
“你有时候聪明的不符合年龄，有时候又傻的可以。”暮成雪润了润嗓子，声音没有那么沙哑。
“孟如常白手起家，自有他的道理。站在高位的人，往往首先考虑的都是整体利益。他需要的是和他一样有手段有胆识够狠毒够残忍的继承人，光这一点，孟习和何年，都比不上孟醒醒。”
“的确，孟醒醒敢爱敢恨，而他们太过儿女情长。”青瑟停了会，又道：“不过那又怎样，韶华终究还是灭了。”
客栈的视角很好，打开窗户可以看到街道上各色的风景。挑了担子的年糕小贩就着热气扯了干荷叶给客人包年糕，卖豆花的干净女子带着一脸温和小心的搅着锅里的浓稠白浊，锦绣布庄的老板娘裹了最时兴的料子倚了门口和对街绣楼外的老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家常，空气里，是雪融化后的丝丝寒凉。
青瑟呵了一口气，热腾腾的向窗外散去，“他昨晚来找我了。”
暮成雪闻声向窗边望去，一身杏色的窄瘦身影端了双臂支着窗台。
“迄今为止，有多少人执迷不悔？”青瑟的声音年轻却不稚嫩，低低的说道：“我想知道，关于程歌然。”
“瑟儿，你已经……”暮成雪心中一惊。
“唔……”床上的人转醒，打断了暮成雪几欲脱口而出的问题。
青瑟抽回了半探在外的身子，端了杯水来到床边，轻声叫着：“子旻。”
小男孩还小，却已然是个美人，眉心唇角，同孟习几乎一样，眼睛却像陶嫣然，虽还稚嫩，却带了天然的冷清。
小男孩一瞬的怔忪，卸下防备接过水：“青瑟姐姐。”
青瑟问了子旻几句，觉得他不能再留在云都。戏班老板既然能把他卖了，自不会再收留，况且难保不再卖他一次。看着小男孩那张极为熟悉的脸，青瑟不免感慨，孟如常的重孙，韶华年间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只道世事无常，却不明为何祖上的造孽非要报应到后辈身上。
青瑟朝子旻笑了笑，却在望见他的眼瞳时，蓦地想到了大漠里的陶嫣然，故而记起还有一张花笺，林晚说，日后有事，便用它联系。
“林晚的花笺？”暮成雪望了眼青瑟手下压着的黑白花笺，呵了口气。
青瑟拾笔着墨，苍劲的字迹落于纸上，不似女子的精细描摹。
“总该替他寻个去处，大漠最合适不过。”黛色的雾眉轩了一轩，青瑟搁笔揭了花笺放在日光下细看。
“你去寻林晚，知道答案了么？”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陶嫣然是生是死有什么意义？他杀了那么多人，多一个陶嫣然又怎样。我只是觉得，大漠既是他们相识相知之处，便是这孩子的故土。”
花笺上的字迹淡去又变换。
“林晚怎么说？”
青瑟收了花笺，灿然一笑：“狼沙堡会派人来接。”转过身，青瑟便细心的同子旻交代去了，不再理会暮成雪。
三日后，狼沙堡派来的人终于到了云都。
“江无心？”暮成雪开门，冷风灌了一屋子。
男子放下斗篷上的帽子，一身书生装扮，冷白的面上微红，显然是在寒风中奔波的结果。
青瑟带了子旻出来，见到江无心也是一愣，眼风里上上下下扫了他好几遍，江无心面色如常，一派君子模样。
“这便是那个孩子。”暮成雪打破沉默，侧身让了让，露出身后子旻的脸。
“我带他走。”平淡的声音平淡的目光。
青瑟松了手，冲子旻笑了：“等姐姐闲下来，就去看你。”
子旻走了，青瑟在二楼的外廊上冲他挥手。
“再小的承诺，也不该轻易说出口。等待，从来都没有尽头。”暮成雪幽幽的声音从房间传来。
马车绝尘而去，走远了。青瑟进屋，搓了搓手，暖了口热茶：“怯懦的逃避，就有意义了？生命承载不了太多隐忍，埋藏的再多，也终有崩溃的一天。”
冬末春初，清波城一片翠意盎然。翠微阁铺展了大片新绿，嫩芽滴露，鸟鸣新脆。
阳笑一双白如凝脂的脚荡在钟杳常立的凉亭边，池塘岸边的水面被拨的层层涟漪，女子的声音如同那涟漪一起层层散开：“师叔，给我讲讲小狐狸的故事吧。”
朝阳隐藏在灰白的天边，一丝细细的金色轮廓透着些许暖意，仿佛稀疏的火种。
一身水蓝色长袍的少年脸上表情变得柔软无比，像是见到了什么美好的光景一般，嘴角浮起微微的浅笑。
初春的冷有些入骨，萧歇那时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童，同众多弟子一起，整日修练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占卜。那时他还不知道，天机训在江湖上的远名，好的坏的，褒贬不一。
他时常和对自己最好的那个师兄偷偷溜出去，喝酒观舞赏乐，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以看为主。那日回去晚了些，山路劫匪，他与师兄皆不会武。正当踌躇，却见一小姑娘笑盈盈的坐在远处，面前金子足足有小山高。劫匪转而立马抛弃两个看起来压榨不出油水的少年，统统奔向小姑娘面前的金堆。
少年心性，终究胆小。一路逃回去，免不了被师父处罚。那之后，师父却为他占了一挂。
“歇儿，你是众多师兄弟中天资最高者，为师对你期望颇高。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要谨记天机门训，以我门荣耀为毕生之名，必要时候，不惜换命。”
受到鼓舞的少年铭记于心，从此认真修习不再贪玩。其实天分和勤奋，谁又说得清呢。萧歇很多时候在想，师傅说他天资高，不过是算到日后之事，防患于未然罢了。
多年后，他真的成了天机训中最优秀的弟子，他的师父却越来越不放心，甚至在传位的时候，将天机囊交给另一个人，天机训就此分为两派。他虽是正宗，却并无天机囊，而另一派，法力低微，因由天机囊，得以在江湖上被奉为正统，而他因心存业障，故而退隐。
“师叔，在韶华年间那么些年，其实你早就发觉孟醒醒不是小狐狸了吧。”阳笑弯腰去拨水，冰凉的触感让人忍不住瑟缩。
萧歇笔直的站着，目光涣散：“不，我没有。”这是他最恨的遗憾。如若早些发觉这是钟杳的圈套，他就能早些带她离开这些纷纷扰扰，去一个世外桃源，如同她希望的那样。
想起她的希望，萧歇就仿佛自地狱走过一遭，浑身的毛孔都抽抽的疼。他永远记得她去找他喝酒，酩酊大醉的时候又哭又笑，满面凄惶的对他说：“萧歇，我要是早点知道结局，打死我也不会去爱他。若有来世，你一定要早些找到我，给我算一算，然后告诉我结果，这样，我就不会喜欢他，也不会这么痛。”
“师叔，你怎么了？”阳笑差异的跳了起来，稍稍拉开和萧歇的距离。天机训曾有秘闻说，萧歇多少年前曾疯过，如同杀神降世，杀了天机训大半弟子，几乎毁了祖师爷半个基业。
初见萧歇之时，阳笑是不相信的，她以为这个温柔痴情的男子断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她以为谣言不可信。可方才，就是方才，他眼中慢慢浮现的猩红杀意，让阳笑一瞬间心都提了起来，那是魔障啊。天机训修的是仙途，而法力高如萧歇，一旦魔障，会有多大的毁灭性灾难，她比谁都清楚。
萧歇垂眸，背对着阳笑挥手，示意她没事。他不过是想起了她死前的场景。
那一天，她明眸如水，悲伤的靠在他怀里，施施然的笑：“这些都是为什么？生而为妖便是错，唯有仙神才是正义和真理？我从没害过谁，他却一心想要我死。”他记得那时候她的眼中有大片的水雾，纤弱的食指微微抬起，冲他一笑便落下泪来。那是他记忆里最灰暗的一天，整个世界颠倒，倾塌，崩裂。他忘记了太多事，只想着毁了所谓的天道，然后，带她走，走得远远的。
“好想再看一眼苍朽的雪。”萧歇如同没有魂魄的木偶，吐出这样无关紧要的话。
“师叔？”阳笑不确定的叫了一声，见萧歇转过脸来，清泪潺潺而不自知，方听他道：“这是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阳笑震撼的发不出一个声音，此刻的萧歇没有魔障，却胜似魔障了。爷爷明明说过，小狐狸是魔星所化，而罹华上仙奉命下界收服，可如今看来，其中故事要复杂的多。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的话，阳笑自嘲的想，他一定在嘲笑她吧，在小狐狸的爱面前，她有什么资格说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