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渐深,风有些凉。
钟杳几日不眠,昼夜伏案。
翠微阁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强盛,甚至比原来有过无不及。粉碎了星留府的虚名征讨,留下那些人让手下赎回,虽说天下归服,却没有一个是真正感激的。所有被俘虏又被赎出的人,都自认受到极大侮辱。
钟杳并不在意他人怎么看。他从不觉得被感激是什么好事,只要一次,强压也好,树威也罢,只要他们不敢再犯,目的达到即可。棋子怀着何种心情,对掌局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自上次的刺杀后,付青颜总是护在钟杳身边或屋外。暮成雪不在了,许多事情,都是她代替。
“顾长老,帮主现在不见任何人。”冷如千年寒冰的声音让顾轻尘皱眉。
“顾长老请进。”钟杳从一叠叠文书中抬头。
顾轻尘自那晚便开始考虑的事,一直拖了几个月才有机会施行。翠微阁,早已不是从前的翠微阁了。
顾轻尘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是极认真地,冲钟杳郑重一揖,“帮主,老身年岁已高,恳请帮主允许老身退隐,淸度晚年。”
钟杳腰背笔直地坐着,丝毫没有任何不自在,这一揖,他受得起。
钟杳的反映,让顾轻尘胸口一阵颤抖,一切恍然于心。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却输给这样一个少年,一时悲凉之感涌上心间。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他布的局,自己竟然也被设计。终其一生谋算,尽心辅佐两代帮主,竟落得这般,可笑之极!
“钟杳,你……”
“顾长老,我赞同你的说法。”少年看出老者恍然之后的盛怒,却依然面挂微笑。
顾轻尘嘴唇颤抖,“你竟然!老身一生都在为帮派操劳,若是秦帮主还在,定不会有人如此放肆,将老夫逼至如今境地。”
钟杳抬头,窗外天空,湛蓝如洗。
“操劳么?顾长老操劳的太多了。”食指轻轻敲击桌子,钟杳眼中多了一丝凌厉。“邢语死的时候,眼中有些许不甘呢。”
“你什么意思!”顾轻尘大声呵斥,他可以输,但不能任由他侮辱。
“顾长老,我们去塞外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江湖,可邢语知道的,却是其中细节。”花玉然满面春风的走进,桃花眼饱含着嘲笑。
顾轻尘定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谁没有年轻过,总会犯错。顾长老可是有个女儿?据说,深得邢语爱护。”
一张张信纸落在顾轻尘面前。
白纸黑字,张张夺命。
顾轻尘合上眼,钟杳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只等他犯错,然后……败了,真的败了,他不想杀那些无辜帮众,原本和邢语也说好了,却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浩劫,如今一切,原不过是钟杳的计划而已。
“念儿,顾长老是你荣华堂的人。”钟杳看着门口呆滞的柳念儿,出声提醒她。
柳念儿不太想面对。她还奇怪钟杳这个时候传她做什么,对上一旁脸色煞白的顾轻尘,面上难色一闪而过。
“帮主,顾长老忙碌一生,却是晚节不保,还请帮主能看在年岁以高的份上,让他,走的有尊严。”终是不舍得,毕竟,他教给她那么多,做他徒弟那些日子,其实还是很有趣的。
钟杳沉默了一会,“柳堂主定夺。”
柳念儿端了药碗,站在萧条的院落里。
犹记当年小。
一阵胸闷,柳念儿甩了甩头。
扣了几声门,屋里传来苍凉的声音。“放下吧。”
“师父。”柳念儿抱歉的轻唤。这个称呼,很久,没有用了。
那日给顾轻尘治伤,却意外的发现了藏在床踏板下的书信,而顾轻尘的伤口虽多,但却没有一道接近要害,看着可怖,实则不过唬人。
她做了告密者,现下难过,却并不后悔。她为钟杳做事尽忠,并没有做错。可于道义而言,她出卖了自己的师父。
“念儿,钟杳这步棋,滴水不漏。你不必自责,原是我对不起翠微阁死去的兄弟。只是你,日后万事小心,切莫白白做了他人的踮脚棋子。”顾轻尘给出最后忠告,隔着那扇门,他似乎看到年幼的小女孩素颜之中略带狡黠的表情。脚下踩着的凳子,略微摇晃。
咚的一声传来,柳念儿怔愣。她一直都知道的,钟杳是什么人,怎么会让孟醒醒和邢语偷袭成功。
实力,人力,智谋,他都拥有,唯一缺少的,便是出动的理由。暮成雪的死,恰恰填补了这项空白。
放手利用孟醒醒的屠杀,正好让帮派来一次大换血,现在的翠微阁,才真真正正属于钟杳。
以退为进,成功瓦解邢语的征讨,杀人夺刀,顺手施恩,在江湖树威。钟杳只用了一个月,便做到了多少拥有雄心壮志者的数年夙愿。
她早已明了钟杳的城府,只是从没有人对她说起这样的话,这样,提醒她。
柳念儿只觉天气凉了,手中的汤药也已经凉透,随手往旁边的绿丛中一泼,推门而入的瞬间,苍翠染黄。
顾轻尘悬在半空的身体已经发僵,柳念儿拔出发簪划向空中,随后稳稳接住老者有些僵硬的身躯,放到床上。
净了手帕,仔细擦拭着安详面容上的深深沟壑。柳念儿慢慢回忆着小时候,只身来此,跌跌撞撞,颠沛流离,而后安定下来,学会了那么多事情。没有钟杳的那段日子,虽没有希望,倒也活得喜乐。
昨日种种,历历在目。她告诉自己,仅此一次,日后便深埋。
“我们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是棋子。这便是我们存在的理由。师父,你还是不明白。若他要我们死,我们也只能去死。”走出房间,柳念儿伸手接住一滴潮湿。
深秋雨,晚凉风。
第十一章 浮生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