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评价一下今年留春宴上发生的事,那么最多疑问和惊喜的自然是千里;最镇定的那就是钦原了;最气愤的算是朱厌,谁让她被儿子亲自拆台呢;沮吴嘛,就勉强算个最出乎意料吧。
当然了最有眼福的就是各位到场的仙客了。大家都在拼命猜测着这事情追根究底到底是怎样的,又没人敢兀自出声,一时之间,连窃窃私语声都听不见了,只看见四位主角以一个奇怪的阵型,四方对峙着,不是互相都是敌是友。
千里压压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发声显得稳重些,也许就能使她的话更加可信。千里抱着琵琶向前缓缓踏出一步,众仙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千里平视着前方,稳稳开口:“三师兄说的没错,昨天我在练习曲子的时候碰到了三师兄,我们聊了聊怎样才能使曲子更加动人,我提议到最后把琴弦弄断,更有残破之美,可不料今日见到众位神君小仙有些紧张,一时失了手,割伤了手指,扫了诸位的兴,还请众仙责罚。”千里这段话说的既包含小女儿的情态又有明事理的歉意,再加上貌美动人,早就把众仙看的没了恼意。
千里话毕,随即抱着琵琶屈膝行礼,迟迟不起。众仙似乎一时没了主心骨,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是眼中并无苛刻之意。过了片刻,崇恩圣帝率先站起来打圆场,阔步走到中间,宽厚的冲着千里说:“没大碍的,你年纪尚轻,一时紧张也是情有可原,下去吧。”
千里闻声心里先大大松了一口气,可面上一点都不露像,依旧沉稳道:“谢圣帝。”随后后退几步冲着后殿走去,与沮吴的擦肩而过都没有说话。沮吴向来冷淡惯了倒是也没什么感觉,千里心中却无端泛起一丝空荡荡。
钦原朗声笑道:“那就继续宴会,下一个徒儿上来吧。不知六波夫人,意下如何?”钦原向前倾着身子,脸只离朱厌的脸隔着一丈,暧昧得很,可眼睛却是直直盯着朱厌。钦原本是极其俊朗,一头的银发更衬容色,可惜这些别人看起来极好的东西,怕是在朱厌眼里都是可恨的吧。
朱厌痴了半晌无话可说,钦原却忽然起身不再理她,绕过她奔着自己的位子去了,末了还添了一句:“夫人,莫要挡着台子啊。”
朱厌默默僵直了脊背,退回了自己的座位。表情依旧天衣无缝,只是右手秀拳悄然攥紧了。
沮吴反握着剑走到台子中间,开始舞起剑来。本来刚刚经过一场不愉快,众仙就无心看什么表演,但是顾忌着沮吴的身份,只好都硬着头皮勉强瞧着他。不料待沮吴出了第一式,众仙便纷纷屏气凝神地沉醉进了这番表演,除了“嚓嚓”的剑锋划过空气的声音,再无杂声。所谓舞剑,本应关键在舞,以花哨为主,招式为辅。可沮吴的舞剑却是恰恰相反,不太像是舞剑,反倒像是练习剑法,招招凌厉,恐怕此时闯入大殿一半个贼人也能被沮吴的表演所擒吧。
千里在后殿几乎看呆了,半张着口,稍稍歪着头,就像中曲崖中的子民,花鹿精的女儿一般是个痴儿,整日就知道歪着头流口水。当然这种想法是很不讲道义的,所以千里并没有想到这里,而是心心念念都在沮吴身上,完全顾不得大殿里有双郁郁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就像自己盯着沮吴一般。
钦原这三千年来一直坐着仙界最清逸的神君,身居高位,不闻世事,每日饮酒赏景,不与漆吴山外的仙人接触。可是泑亭的一面之缘,把所有都改变了。他只想保护她,就是只想保护她而已……
沮吴舞完,双手抱拳在胸弓了弓身子,一语不发的转身回了后殿。
众仙有些不满,虽说是六波帝君的儿子,可诸位毕竟都是叱咤一方的帝君啊,怎能恕这垂髫小儿如此放肆,一时之间客席上议论纷纷,朱厌忙出来为爱子打圆场,钦原顿时觉得没有滋味,悄然离去。
而千里瞧着沮吴朝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也没怎么多想,毕竟这是回桃李廊的唯一路径,只不过是自己恰好站在这里而已,于是千里像往常一样望着沮吴,点头笑赞:“三师兄好剑法。”虽然本就没抱幻想沮吴能同样微笑着冲自己回礼,但好歹能像往日一样点一下头也好,可沮吴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像完全没看见千里一样,脚步快得似乎什么都无法羁绊住他,千里怔了一怔,在空无一人的后殿中,送给了自己一个轻轻微笑,然后默然垂下了头。
晚宴上,六波帝君召了众位爱徒一起庆祝,朱厌没有来过,不过大家也都习惯了,本来师傅和师母平日里都不常在一起,只是沮吴的缺席让大家很是意外。沮吴本就是十分尊敬他的父亲兼师傅,一言一行从无怠慢,虽说略显生疏,倒也无伤大雅,可今日沮吴没来参加晚宴都没和六波帝君知会一声,实在令诸位同门感到十分诧异。
六波帝君皱了皱眉,但随即又舒展神情,温和道:“没关系,沮吴定是有些要是耽误了,不必理他,咱们且乐咱们的。”六波帝君拿起酒杯遥遥一举,先饮助兴。众位弟子也紧着举杯,一饮而尽。
六波帝君低头轻笑,轻轻吩咐:“你们随意吧,无须顾忌我。”
一听这话,本就比较随意的气氛变得更加放松,大师姐在与五师兄饮酒谈诗,四师姐在和二师兄划拳拼酒,本来二师兄有意叫上千里,可看着千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知趣的住了口,专心与四师姐划拳。一时之间晚宴的楼阁之上飘散着一股悠然的闲散之意,衬着牙尖似的明月,却又让人觉得这些喧嚣欢畅的年轻笑声中隐隐杂着一丝丝的郁郁之情,实在是美景美景,妙哉妙哉。
沮吴房中。
沮吴房中摆设本就不多,虽说是平山大公子却无法从这些摆设上瞧出几分特例,这完全是沮吴自己的意思。他喜静,自认为没有任何外力能够影响他的内心,从小便是这样。他度过的短短四千多年之中,有许许多多的长辈们夸赞过他,说他是仙界中难得带有英武之气的小辈,还有辈分极高的尊神浅浅透露过“沮吴若为天帝的后辈,定会是下届天帝的首选”之意,这对普通小仙来说便是莫大的荣耀了,可沮吴恍若不闻。
沮吴便是从这些夸赞中趟过来的,连衫角都没有沾湿过,可这次,他竟然滑倒在了这个名叫千里的小丫头手中,似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哪怕目睹三千年前的大难时;哪怕出战荒漠丢了半条命时;哪怕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从一个伶俐贤淑的妇人变成如今的样子……沮吴从没大动过心神。可偏偏在昨日看见千里和钦原在竹林里谈天时;今日在留春宴上钦原站出来维护千里时,他的心分明是那样难过,那样不适,恨不得一气之下转身离去不再看这场闹剧,可却舍不得……
他舍不得……
沮吴压抑的低吼,一掌拍到夜里冰冷的墙壁上,墙壁立刻化石为末,扑扑簌簌的落了一地。沮吴狠狠压着自己的头,双眼无神,喃喃的似在提醒自己:“记住你想要的……”
漆吴山山林中。
钦原拎着一个酒坛子在空无一人的山林中畅饮。
山林那么大,为何能如此肯定这林子空无一人?因为漆吴山中本异兽颇多,但钦原占了这山头之后便施展无边法力,将这些凶猛异兽驱逐到了东边一个不大的山林里,并叮嘱山中各仙精勿要前往那里。所以莫说是晚上,就算是青天白日里,这林子照样是不见人影的。
不过钦原选这里也是看上了这里的清净,虫鸣拂草声实在宜人。钦原倚靠在一棵粗壮的嵩杨树下,单手高高拎起酒坛,稀里哗啦的往脸上泼去,足足三斤的琼酿竟然片刻就被他倒了个干净,虽说也张着口喝,但是估计实实在在下肚了的酒也不过三两。
倒完了酒,钦原的头发与衣衫都已经湿了大半,他却浑不在意,神色温柔地望着鬼气森森的山林深处,如同望着最美好的爱人。
谁知这酒味散的极快,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已经有一狗头虎身的凶恶怪兽闻着味道寻来,在距离钦原不足百步时,开始逐渐减慢速度,生怕惊醒了这难得的猎物。
本来以钦原的道行,有异物在千步之外钦原就会有所察觉可今晚不知怎的,那怪兽已距离他不足十步,钦原还是一动不动。
怪兽渐渐露出了锋利的獠牙,认为这已是到手的晚饭了,再无所顾忌飞身窜到钦原眼前,和他对峙着。可钦原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皮,似乎还轻轻笑了一声,随后便不再瞧他,独自出神去了。
怪兽大惊大怒,它虽只是小小异兽,但也是异兽中的翘楚,从没见过如此轻视自己的仙人,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登时眼睛一红,扑向了钦原。
平山中。
枯坐了半晌,几位师兄师姐似乎兴致不减,依旧喝酒谈天,玩得不亦乐乎。千里瞧着他们眼晕,无意中瞟向了师傅,却仔细地发现师傅眼角竟然有泪,表情是极其压抑。千里大惊,平日里对徒弟们宽威并济的师傅,竟然在徒儿们面前如此失态,实在是不可思议,可是千里今日,实在是没有心情在探求别人的事情了,遂轻声向师傅告了退,独自回了卧房。
千里的卧室极靠近桃李廊后门,可从后门出去便是出山,所以若要回房,千里要路过很多卧房。本来千里无心看景,像是赶着去哪的样子急急朝自己卧房走去,可路过沮吴卧房时千里还是狠狠站住了脚,在礼仪和内心中挣扎着要不要偷看一下沮吴在房里做些什么,最后还是内心占了上风,千里冲着沮吴房中探头探脑几次,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只得无奈的缓步走回自己房去。
眼瞅着快到了卧房门口,忽然前方一只疾飞的小禽一头扎进了千里的怀中,吓得千里轻声尖叫,待缓过神来,才看清,是罗罗鸟。
千里疑道:“这么晚了会是谁?”
第八章 痴男爱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