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廿三乃是简狄生辰,由于七日前的元月十六是丛烈之变,需祭奠洛行与蔺雅,又不是逢十的大生日,因而简狄的生辰一如既往过得简单,只是个家宴。
宴上少昊喝了一点果酒,两颊酡红,整个人软成一团。简狄本打算教幽婉将他送回去的,才将幽婉叫过来,结果他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口里还不知嘟囔什么,样子十分惹人喜爱,简狄心下一软,道:“我自己送他罢,你今日早些休息,不必候着了。”
幽婉行礼下去,简狄抱起少昊,燕卓便过来了,他喝了酒,然而双眼还是清明一片,“怎么,要去太白殿?”
夫妻二人一同将少昊太子送回了寝殿,督促人煮了醒酒汤,喂给他喝下。
两人再出来时,已是夜幕垂落时分,晴朗的冬夜格外宁静,微风固然寒冷,然而简狄捧着手炉,也不觉有什么。
东方大海之上有淅淅沥沥的天火慢慢落下,那是不周山的天柱折断,天顶西北倾之后,漏出的火星子。整片天幕往西北去,那漫天星辰也随之移动,天狼星原本在偏西之位,这下便在西北荒的上空了。
深蓝的夜空里,站在青丘之上,极目望去可看见天火在落下一段后大放异彩,然后黯淡下去,落入大海中。
倒是一种短暂而绚烂的美了。
简狄淡淡一笑,面上的一点热度被寒风渐渐带走,两颊感到一些隆冬的凛冽。
“阿殷。”
他的声音像是宁静的夜雪。
“怎么?”
“你记得祝融的话么?说后土不过是陪着颛顼玩玩?”
她自然记得,祝融那番话的确是太过了,否则共工作为上位者也不会如此沉不住气,以至闹出这许多事端来。“我记得,那又怎样?”
燕卓转过来,搂住了她的腰肢,低声道:“我说与你一个秘密,可不要告诉旁人。”
她以为又是什么打趣她的事,于是一把推开了他的手,道:“又要编排什么。”
“你不信?”他附在她耳边,气息还带着杏花酿的清香,“是这样……”
夜半的低语,好像情人间沙哑爱昵的低喃,然而简狄听完,却瞬间变了脸色,“你是说真的?已经……”
燕卓竖起一根指头,笑道:“这可是秘密。”
“然而为何连共工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知晓的?难道瑶姬也无觉么?”她拧着眉,不敢置信。
“幽都与八荒两隔,瑶姬就算知道个大概时间,也没办法细算了。至于我是怎么知晓的……这便是更加秘密的了。”
他卖起关子,简狄瞪他,道:“你到底说不说?”
燕卓看她的脸,在夜里也掩不去的明丽照人,一瞪眼便是神飞,他不禁心下一动,将她抱起来,笑道:“说,自然可以……便要辛苦你一时了。”
简狄又羞又愤,伸手拧着他的胳膊,“无耻!”
他才不管这些,笑意更深,让她自己拢好披风,抱着她便往宣华殿纵身而去。
*
天道这一次大冲突,不能简简单单便过去了,好歹共工与祝融都是举足轻重的上神。何况不周山天柱断裂倒塌之后,不仅是天火四降的问题。那天柱原本不仅要稳着天顶,还有牵拉地面之用,断绝之后地面向东南倾去,湖泊漫出湖岸,百川改变河道,一时八荒自中原向东南一带还出现了一大片的洪水。
八荒还有许多普通的人族妖族,这洪水来势汹汹,这些人无法抵挡,死伤无数。庄稼地受灾而无法播种插秧,也致使今年受灾一片极可能绝收。
东海深受其害,除却派出上仙下界帮助灾民,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燕卓提出要协谈,瑶姬见此情此景亦不能说不,便约在二月十五时于天道新殿相谈。
“洪水肆虐,虽教百姓受了苦,然而一国若不能强,长受欺凌,百姓则无法富庶。故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知你挂心东海百姓,我又何尝不是。往后便会好了,洪水流尽之后西北边只会缺水,原本的沃土早晚会干涸,而东海成百川聚流之地,只要善治水患,这些水能推水车,灌溉农田,有百利而无一害。”
简狄看着青丘脚下洪水冲过,眉间忧色深深,燕卓便如是道,且当作安慰了。
他总是能将有些事说的天经地义,简狄在暗地骂了一句巧舌如簧,然而又觉受用得很,心底的不安也少了些。
“看来你的治农之术也不可轻视,果然是治江山的好人才。无怪过去总是要来抢我的权,大约是觉得我这里也不行,那里也做得不妥,忍不住要来插手?”简狄站在他身边,慢慢笑起来。
她好像对他犯的所谓过错,也能一笑便带过了。
总有些事情会随着时光逐渐零碎而消散。
然而亦有些事她常常想起来,时时不忘的,好像一根长在肉里的刺,一思及心底便是隐痛。
“你要这么说,也是抬举我了。燕卓也不是时刻都是君子的。”他含笑道,“你难道不知道?”
这话说得暧昧,简狄瞬便懂了,又反驳不出什么,只能吃了个哑巴亏。
燕卓看她羞愤的样子,忍不住叹道:“阿殷,我们老夫老妻,怎么随便戏语两句,还如此经受不得?看来是我往常开玩笑还不够。”
怎么还不够?没人时他总将她的话故意曲解,或者说些教她不得不生羞的既晦涩又暧昧的话。简狄才不去理会他,静立了一会儿,道:“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我在想要不要将你回来的消息放出去?还是……罢了,若教共工与祝融知道那女子是你,且不论他们,你便要气坏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思考,“你那些样子在假身份里做做倒没什么,若教人知道那柔弱女子便是铁骨的简狄,岂不是贻笑大方了。”
“算你还知道。那我仍然以叶殷之名随你去罢。”
“为什么要叫叶殷?”他问道,“是还记得那次七夕去凉城么?若惦记着,待洪水去了,我陪你去罢。”
简狄被点破心事,又不愿轻易承认,托辞道:“大约是你想去才是。”
“哦?那你说说,你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他不紧不慢,悠闲反问道。
“我便是随意取个名字,难道还要妖皇过问么?”简狄忍无可忍,飞去一个白眼,转身回到了寝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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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之上,天道的宫室由月神广月司造,广月原本为散仙,极善机工巧技。新殿还没有题字,故而暂称作新殿。
这一日简狄随着燕卓和少昊下了云中辇车,依旧笼着面纱,体态轻盈,一身飘然的红衣。
虹泽这一次没再多问,对着一行人做了一揖,道:“帝子已经来了,几位请上座罢。”
由于瑶姬亲临,这次的位次便有些微妙了,然而燕卓此前特地传了话,道是请瑶姬坐在左边首位,祝融坐在左边次位。
进门之后果然看到了瑶姬一声素衣,衣缘青黑,端庄严肃,连唇上的丹砂都没有点,一张素面没有半点丽色。
“瑶姬。”
他淡淡唤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少昊做了揖,简狄跟着行了一个宫礼。
“这位是……?”
瑶姬的声音清泠如同冰雪,然而才问出来,祝融便道:“这位是叶殷姑娘。”
她打量了片刻,微微笑起来,简狄低柔着声音道:“叶殷见过帝子。”
几句寒暄之后,很快便开席了。这一回来的都是举足轻重的神祇,也不是论功行赏的筵席,虹泽面上尤其严肃。
“本君想着,既然几方都已议和,那么我东海的洪灾,几位恐怕还需负些责任罢。”燕卓微抬眼睑,语意淡漠,然而仔细体察,又暗藏着不可忽视的刀锋。
瑶姬自然清楚燕卓这话并不是只向共工说的,面色有些不好看,向下座的祝融低声道:“你惹出来的事,如今怎么收场?”
祝融不是轻易服软的人,过去便对燕卓没什么好印象,道:“他算什么东西,对我颐指气使?”
谁知燕卓却听得清楚,简狄则装作没听见,与少昊一同用着桌上的膳。“是么?”燕卓挑眉,冷冷笑了一下,“赤帝,连帝子都已屈居在玉山的永安宫,你不过是位太子,光明宫也被迫迁来迁去的,说这些话逞口舌之快,有何意义呢?”
祝融被点,身形一僵,不再说话。
共工发完怒冷静下来自然便后悔了,如今他还要顾及幽都的女儿,若与东海的盟约毁了,后土或许便不能从幽都出来了。故而此时他言语间仍是偏帮燕卓一方的,首先便站起来道:“不周山的天柱之祸,是老夫的过错,如今东海遭受池鱼之殃,老夫深愧,愿将年底三成的收成送去东海。此外,老夫必将在北荒挑选数十名才色双全的女子,当做是给燕卓君赔罪。”
简狄想笑,只是在面纱下轻轻动了一下眉毛。
“上君好意我心领了,不知天君以为可还恰当?”
燕卓转向天君,含笑问道。
虹泽本来正在看着三方的明枪暗箭,心叹他本不该来蹚浑水,好端端做甚么天君。而燕卓抛了个问题,他便颔首道:“水神此举自然是好的,也算让小辈看看老辈的大度了。可是,三成收成恐怕过多了罢,这天灾难料,若今年收成不好,又如何向北荒之民交待呢?”
简狄听这一番话,便知道这天君果然没有辜负瑶姬,暗地还是为瑶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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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假结束TAT
【西北望】天倾西北星辰移 地阙东南水潦归(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