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盯着襄女,张了张口,然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襄女用略带着哀伤的眼神看着她,那脆弱的目光,又像是碎掉的冰片。
简狄的唇颤抖起来,那双失神的眸子不自觉左右动起来,又慢慢垂眼下去,只看得见发着微光的睫毛仍在抖动。
……他既选了鸾鸟朱榴,颛顼又让他在幽都正门前,给他叩十二个头。
那是燕卓。
他固然敛着高傲张扬的性子,如苍澜收入剑鞘中一样,然而她却知道,他骨子里是不会变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却为了这样一个她,拱手将黄金送予仇敌。
那冰冷潮湿的玉虚宫,沉重的白色纱幔缓缓飘动,他就那样走上去,一袭如常的黑衣,却敛不去他高傲的意气。他是一只黑羽的鹤,颛顼却要折去他最爱惜的长羽。
这种屈辱,他不肯说,大约是怕她自疚,也不愿再提起罢。
她记得自己进不日城时走的就是北门,不同与八荒以南为尊,北门是幽都的正门,固然意外死去的上神不多,然而幽都只有不日城繁华些,北门还是极热闹的,那时候尚未宵禁,人来人往,轩辕氏、共工氏、东夷九黎族,还有其余人族妖族魔物,连她随那引路之人过去,都引得了人侧目。
她甚至还经过了那座高台。
然而她竟然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对他说了那么多伤透人心的话。
他万般失望与伤痛地对她说,那英挺的眉眼都浸了不可置信的痛意。
“……你自己去听一听,此话多伤人!赶尽杀绝?我自己动的手?简狄,回去找找你的冷静!”
她那时候哪里去听他的话,她早就没了一丝冷静。
简狄慢慢摇摇头,她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然而襄女这样说出来的时候,那话就如一只利爪狠狠将她的心掏出来,肆意捏揉,毫不留情,最可悲的是,没有人想要这样,是她,是她自己使事情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襄女本来打算说什么,也沉默了,最后安慰地抓着她的手拍了拍。
“你可曾怪我?”
怪她任性自私,怪她害燕卓那样骄傲的人失却膝下尊严,也没有机会在幽都见襄女一面。
“燕卓,他这样做,便有你值得他这样的理由,我是他阿姊,我自然会理解他。”
那青蓝色衣袍的女子,端然坐在她身边,不同于瑶姬的冰肌玉骨,她如同温和的水流一样含着春风笑意,从未让她觉得不适。这是燕卓的姐姐,若她也有这样一位阿姊,或许她能安然地天真好些年。
她执起襄女的手,笑泪道:“多谢。”
襄女没坐多久便去了,简狄坐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无趣,心绪又纷杂如麻,简直恨不得长啸一声来出一口胸中的浊气。刚打开门走出去几步,门人便过来道:“请回罢。”
这里的门人都是为颛顼所用的魔物,好在长相并不如她从前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或者不成人形,相反由于常年生长在这阴暗潮湿之处,那五官轮廓的粗犷英武上又覆盖了一层苍白,这魔物女子瞳孔发灰,牙尖指利,还有着与八荒各族不同的尖耳。
颛顼将她软禁在这里,一点消遣也不给她,当真是要修身养性么。
“你去告诉颛顼,我在这里什么事也做不了,无聊得很,若不送些书过来打发时间,或者允我四处走走,实在难捱。”
她也不过是想找些东西来看看,以免自己长坐一日,脑中只有一人,心下绞痛无比。
那门人便转告去了,简狄倒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衣袖,有些恍惚,却慢慢笑起来。
*
燕卓与她最志趣相投的,除却对颛顼的仇恨,还有便是画笔了。她过去作过许多画,送给他当做回报,只因他去拉拢了许多散仙为东海所用。这些画后来有的被绷在屏风上,有的挂在墙上,还有好的,被燕卓收了起来,她都不知藏在何处。
然而燕卓自己也是位丹青好手,她过去原以为他不过是位会品鉴的行家,某一日到他那里,却见他不在书房中,辗转几步,瞧见那案前微微俯身的人影,正在作画。
简狄有些好奇,屏住神息慢慢走上前去,燕卓状似无察,仍然低眉敛目,手上一支狼毫恣意风流,笔下丹朱之色慢慢铺开。
那纸上竟是一个女子。
简狄不禁高高挑起了眉,却听燕卓道:“看了许久,怎么样?”
原来此人早已察觉到她。
彼时二人新婚不久,简狄对他,说话起来并没有那么随意,只是从他身后走出来,笑道:“才看到半幅,作得了什么评价?”
燕卓让开,好教她能看见全画。
那画的样子她如今也记得。
远处青山与高楼,还有粼丽的湖水,浓墨浅黛,还有恰到好处的水渍晕开,然而画中那女子才是亮色,一袭红衣,漫头青丝从发带里脱缰而出,似下一刻那发带便要被甩去好远,如蝴蝶双翼的广袖挥舞起来,在风中猎猎如一面旗帜,又轻盈灵动,与那柔软的腰肢一起,浑然天成。
女子的面孔没有任何雕琢,教人忍不住想要细窥她的眉目含情,唇色丹朱。
“好了,这下,又觉得如何?”
他声音带笑,侧头看着她。
她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了,后来燕卓拉过她的衣袖,瞧了瞧,正色道:“青丘的深衣样式果真巧妙,与你这性子,这副身段,都是相宜得紧。”
他倒是能面不改色地说这些没正经的话。
还有时候,他作一副昆仑虚的峻峭群山图,在她背后搂着她,把着她的手告诉她,这是玉虚宫所在之处,那一边是瑶姬与祝融少时的居所,再远一些是他与襄女从前生活的宫室,群山间哪里有奇兽灵鸟,或者高华雪莲。
还有一些时候,他半倚在榻上,微微闭着眼,唇角带笑,唤她:“阿殷,过来坐。”
那样的日子,真的都是寸金买不来的一寸流华光阴。
*
没过多久,简狄的屋子里便有书送过来了,她对来人致了谢,寻了本书便开始看。
书的装订很奇特,也并非竹简,摸起来还有些柔软,简狄看了几行,都是幽都的一些旧事与历史,她没心看下去,自己倒了一杯茶,全数灌下去了。
襄女走之前留下一句轻叹。
若还能回去,你要怎么办呢。
过去的简狄,定然在一瞬便做出了决断,见他,或者避而不见,总要做个选择。然而现在她却没有办法这样简单地说,她要怎么样。
她不敢想燕卓见到她,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是讥诮嘲讽地看着她,怪她没有睁眼去细察那些长流细水的感情;还是冷心冷意,再不肯看她一眼,从此与她恩断义绝;还是……
不,那只是她的奢望。
不会有人在这之后还能对她温柔笑语的。何况燕卓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
她将那卷书狠狠掷了出去,尖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坐了又不知道多久,她才平静下来,掩着面的手松开来,神思归位。
襄女的话,好像并不只是一句喟叹那么简单,简狄愣了许久,仔细去回想襄女那时候的表情。
那个意思,好像是还能让她回到八荒似的。可是这又怎么可能?且不论如何经过那道沉在东海之东的大门,她被颛顼软禁在这里,连大门都出不了。
*
玉虚宫大殿。
瑶姬端正的坐姿出自颛顼,高座之上的颛顼帝君一袭暗色深衣,头发一丝不苟。他是轩辕氏族人,灵力寒凉,弥漫的湿气沾染上他的发鬓,便凝结成细细的白霜,显得帝座头发花白,尤为威严。
下面跪着两人,一人是轩辕氏出身,还有一人便是原住的魔物了,其中一人斟酌着言语道:“帝座,幽都大门之处的结界有强烈波动,与上一次燕卓君闯入时相似……”
有人要打开幽都的大门。
颛顼点头,道:“寡人知道了。此事寡人自会处理,尔等恪尽职守,时刻关注便好。”
那人点头退下了,剩下轩辕氏那人还跪在殿上,颛顼不做声,那人也不说话,殿上沉默了许久,那人才道:“臣下妄自揣测,此举并非帝子所为。”
“哦?如今寡人掌握幽都,其余人还有何胆来开这幽都大门?莫不是想要见识见识寡人的魔军?”颛顼冷笑一声,语气是不屑一顾的讥讽,“还是……来向寡人投诚来的?”
那人摇头,道:“帝座英明,然而……那大门一直未被寻到,东海又一力找寻此门,燕卓君既然能前来幽都,此门的位置必定已为东海所知,来人恐怕多半为东海探路之人。”
这话倒是没错,即便东海不打算遣人下来,也会把守住通往幽都的大门,不让其余人通过。
固然幽都为他控制,他也带了一批殉葬之人为左膀右臂,然而早亡的上神毕竟是少数,控制这些魔族尚可,如若东海派遣了大批军队下来,又怎么抵挡得住。
是他松懈已久,大意轻敌了。
颛顼的眉紧紧结起来,低声道:“加强戒备,再去魔族招些人马。”
【死生阔】一张秋叶往生过 半赋春辞人不眠(六十)